【军旅琐忆】张发奎||儿报国,不能千里奔丧
儿报国,不能千里奔丧
妻尽孝,代夫为老送终
1985.6的战地芭蕉坪一角
把敌人拒之国门之外,是防御作战的根本任务。我们在穿着军装的时候,历史赋予我们为国家、为民族奋起一战的机缘,我们就要以血肉之躯构筑起边防线上的钢铁长城。
中华民族乐善好施,秉承“仁义礼智信”儒家传统思想。睦邻友好,合作共赢,是我们世世代代生存发展理念。
老山地区防御作战,是在忍无可忍情况之下,我军奉命打响的自卫还击战。国际、国内有识之士都能够看得清楚、辨得明白,这场战争的政治目的远远超过军事目的。
在旷日持久的防御作战期间,我军始终是忍耐、克制的。否则,老山地区哪里会出现两军长期对垒的情况!
坚守阵地,防御作战,对我军将士而言是艰苦的、颇感不适的。那些感觉,怎么说呢?就像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一千个参战将士心里就会有一千个自我认知:束手束脚;杀鸡用牛刀;挥拳打出软绵绵,缩手回来黏糊糊……
不管意识里感觉如何,也不管思想中认知怎样,我413团参战官兵都是下定决心坚决完成轮战任务的。我团于1985年3月从鲁中长途奔袭赶到彩云之南的最南端,与敌人在老山战区八里河东山战场展开较量。
我们从友军手里接过来八里河东山战场9公里防线、200多个山头、304个哨位,又将这一切完整地移交接防的友军。我413团的每一个人,都可以骄傲地说:“我们牢牢守住了阵地,掌握了战场主动权,沉重打击了敌人地区霸权主义的嚣张气焰,维护了祖国的尊严和边疆各族人民的安全。”
35年再度回首,我的眼前回放着战友兄弟的音容笑貌,我的耳畔回响着两军阵前的隆隆战火。我想我是可以骄傲的,因为,在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我做到了祖国在我心中,战士在我心中。在血与火的战场,我金戈铁马,面对生与死的考验从容不迫。这是军人的使命,更是我的荣光。
为祖国尽忠,我无怨无悔。为父母尽孝,我问心有愧。我和我的战友们在战场上取得一场又一场胜利,我的父母在想我、念我的煎熬中双双离世。痛断肝肠啊,痛断肝肠!
母亲去世
爱人领着儿子千里奔丧
1986年5月28日夜,我随同参战部队凯旋。回到家中,爱人含着眼泪向我讲起母亲去世经过。
左起:2营政教曹范彩、政委张以明、上级首长、团长张发奎、政治处主任崔德润、后勤处长方振清
得知我走上战场以后,我母亲日夜牵挂。把对我的担忧与挂念,融在一柱又一柱闪烁的香火之中。母亲是一个要强的人,担心自己的迷信行为会有损儿子的军人形象。她每天夜里在关帝爷牌位前面悄悄地烧香、悄悄地祷告,祈祷关帝爷保佑儿子平安。
近乎撕裂的心终于承受不住重压,母亲的健康状况急转而下。1985年8月的一天晚上,母亲烧完最后一炷香突然倒地不起,被紧急送入桓仁县人民医院。
母亲甫一入院,就处于病危状态。地方政府和我的兄弟姐妹赶紧给部队拍电报,此时我爱人正在长春医科大学复训。部队留守人员接到电报,立刻给我爱人拍去电报:婆婆病危速回。
2营营长饶前进、副营长李刚纯与战士在营部阵地午餐
我爱人接到电报如遭雷击,强自稳住心神儿思量:从长春直接回桓仁老家距离较近,却不能这么办。婆婆病危,儿媳妇一个人回去探望不符合常理。说白了,就是份量不够。婆婆希望看到的是儿子、孙子,而不是儿媳妇。儿子在战场上回不来,孙子一定要赶到奶奶身边。
我爱人拿定主意,急急忙忙从长春赶回安丘景芝部队家属院。进门一看,泪如雨下——她的母亲、我的岳母,身患疾病正在打着点滴。老人家为了让女儿安心学习,没有把自己生病的事情透露一丝儿口风。
我岳母早就已经闻知我母亲病危,对我爱人说:“我的病没有大碍,养养、治治就好了。你婆婆病危,发奎又在前线回不去,你必须先顾着你婆婆。你今天就走,赶紧带着孩子回辽宁。”
那时候的火车车次少,只有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我爱人急三火四收拾东西、打电话向部队值班室请求派车送往潍坊火车站。我岳母拔下输液针头,拄着拐杖去银行储蓄所取钱。
我的大儿子正在读小学,马上就要面临考试。我爱人和我大儿子的老师商量以后,决定不带我大儿子回桓仁。我的二儿子年纪小、身体弱,原本不适合长途奔波。可是,此时此刻张家我这一枝儿人里面,只有他这么一个能够抽出身子,赶回老家看望奶奶的“男人”啦!
一个小时以后,我爱人带着小儿子从潍坊火车站登上回辽宁的火车。那时候的火车,速度慢得急死人。一直咣当到第二天下午,才算是到达南扎木火车站。
从南扎木下了火车,要转乘汽车行驶4个小时才能够到达桓仁县城。我爱人抱着我的小儿子赶到南扎木汽车站,南扎木至桓仁县的客车已经发出。这是唯一的一趟公共汽车,赶不上就得滞留南扎木。
团长张发奎与2营营长饶前进等在2营营部
如果在平时,留在南扎木住一晚上也没有什么。可是,我母亲是病危啊!老人家本来就是风烛残年,病危时刻更是如同寒风中的一簇油灯火焰。每一时每一刻,都会风扫灯灭。
怎么办?怎么办?我爱人抱着孩子急得打转转,突然发现一辆标着桓仁县某单位的卡车。卡车是来南扎木拉矿石的,不是新车制动有可能不好。我爱人顾不得考虑这些,急忙拦停卡车跟司机师傅说明情况,请求司机师傅捎上一程。
司机师傅是一个豪爽热心的东北汉子,一听我是桓仁老乡,在前线打仗,母亲病危,我爱人带着儿子千里探望,赶紧帮着我爱人连儿子加东西放进车里。司机师傅说:“你也赶得巧,我这是最后一辆车了。如果你没有看到我、拦下我,你们娘俩儿今天还真就回不了桓仁了。”
在这位好心的司机师傅帮助下,晚上九点多钟我爱人带着我的小儿子终于到达桓仁县城。我爱人抱着孩子直奔县医院,跑到我母亲的病床前。我母亲已经昏迷不醒,我爱人喊了一声:“妈……”,我的小儿子喊了一声:“奶奶……”。
我母亲闻声睁了一下眼,紧接着就不行了。医生护士马上围上来抢救,却没有抢救过来。我辛劳一生、勤俭一生、善良一生、宽厚一生的母亲,就这么去了!
我爱人悲痛着我母亲的去世,牵挂着我的安全,连累加哭摇摇欲坠。很多人被感动了,扶着我爱人劝慰:“快别哭了,你还有孩子要照顾呐。发奎应该做到的事情,你都替他做到了。你的孝心,你妈知道了。你妈是等着见儿媳妇和孙子一面,才撑到这个时候的。如今老人安稳地走了,说明老人已经心满意足。”
我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原本不相信这些说辞。但是,此时此刻我愿意无条件地相信这是真的!
母亲去世,我的家人不愿意麻烦地方政府。连夜雇车赶回沙尖子老家,在家中停灵三天。我的兄弟姐妹按照老礼儿雇了响器班子做祭,近枝直系亲属守灵三天。
三天里,桓仁县各部门领导、沙尖子镇各部门领导纷纷登门慰问,并送来花圈祭奠。桓仁县委、县政府和县武装部,联合给138师前指发来电报:张团长母亲去世,能否回来料理后事?
138师党委和首长研究决定,师团两级必须对我隐瞒此事。这是战场,团长不能离开指挥位置。师长金仁燮、政委王树学特意赶到芭蕉坪指挥坑道看望我,不说明、不厘清地递给我200元钱。当时,我以为是师里发给我这个芭蕉坪战地指挥长的辛苦费,事后才知道是单独给我的奠仪。金师长和王政委,也是用心良苦啊!感谢两位首长!
我母亲出殡那天,桓仁县有关部门、沙尖子镇党委、镇政府、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来了很多。我母亲的丧事场面,在沙尖子办得首屈一指。
我要再三再四地说“谢谢”!一谢县领导、镇领导和沙尖子父老乡亲代我送母亲驾鹤远行;二谢我爱人千里奔丧替我尽孝。
战场军情如火,我没有办法分身他顾。对母亲生不能尽孝,亡不能送终。但是,我爱人和我儿子守在母亲身边了,他们替我给母亲尽孝送终了。如果没有我爱人和我儿子的所作所为,我的一颗心将永远无法安放。
说来也巧:我母亲的灵棚刚刚搭起来,我从前线寄回家中的照片也到了。亲戚邻居们都说我的照片到了,也算是为我母亲送终。
妈妈,您给儿子托一个梦吧。您告诉儿子一声儿,是这个样子吗?您不怨、不怪儿子吧?
父亲去世经过
1985年12月左右,我爱人梁继红接到了我三弟张发全的电报,说我父亲生病住院了,得的是肝病,需要买白蛋白。
白蛋白是紧缺药品,我爱人赶紧联系北京、上海的同学帮忙购买。药还没有买到手,突然接到电报告知我父亲去世。
我爱人带上我的大儿子张良,连夜坐火车千里奔丧。按照我们老家的规矩,我父亲应该是上午出殡。但是,我爱人和我的大儿子下午才能够赶到桓仁。我的三叔双目失明,却是我们家最具有权威的老人。
左起:副参谋长王林远、后勤处长方振清、副团长孙万国、团长张发奎,政委张以明,政治处主任崔德润,保卫股长吴利强
我三叔发话,必须要打破规矩,等着我爱人和我的大儿子赶回老家才能够出殡。我爱人和我的大儿子乘车来到沙尖子镇前一站一个叫“一面街”的地方,桓仁县时任县委书记王连生等候在那里。
王连生是全国唯一一位拿工分的县委书记,报纸、电视向全国做过报道。车到“一面街”,王书记接到我爱人和我的大儿子,握着我爱人的手殷殷叮嘱:“发奎在前线不能回来,你回来奔丧要节哀。不要过度悲伤,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爱人匆匆告别王连生书记,继续赶往尖沙子镇。客车到达沙尖子汽车站,我弟弟发全在车站接着嫂子和侄子。叔嫂侄子三个人相见,痛哭不止。一路哭到家里,远远地看到街巷里面黑压压地挤满了前来给我父亲送殡的各级领导和乡亲们。
门里门外摆放着26个大花圈,挽联上的挽词情真意切。我爱人扑进家门痛哭着要求看我父亲一眼,管事儿的人吩咐打开棺盖。棺盖一开,我爱人哭得声滞气噎,浑身颤抖。
她扒着棺口看着我父亲边哭边说:“爸爸,发奎在前线不能回来,我和你的孙子张良来晚了一步,没有最后看您一眼。爸爸,您原谅我们吧!您原谅我们,我才敢以后面对发奎。他现在还不知道您已经走了,等他知道了,能心疼疯了。您要是不原谅我们,发奎会有感应的。他心里不安,会骂我的……”
我爱人的哭诉,引起围在屋里屋外的人们哭声一片。管事儿的人一看场面要失控,赶紧命令帮忙的人盖棺钉钉,抬棺出殡。
我父亲的棺木抬出家门,送行的人跟在后面排了长长的一大溜。十里八乡的人都说我父亲哀荣昭昭,我却怎么也不愿意接受这个说法。没有喝过我端的一碗水,没有吃上我喂的一口饭,没有最后看我和我爱人、儿子们一眼,我父亲的心里怎么可能不难过、不牵挂。带着满腔遗憾远行,他老人家怎么能够走得安心?
可恶的战争狂魔,可恶的霸权野心,悍然兴风作浪挑起战火,打破了多少家庭的祥和宁静?让多少个爹娘失去儿女?让多少个儿女难见爹娘?这是人性的罪孽!这是人类的悲哀!
军人应该枕戈待旦。军人应该冲锋陷阵。军人应该不避刀矢。军人应该马革裹尸。但是,爹娘啊,爹娘啊,你们的心疼与心碎,谁能够弥补呢?
爹娘啊,爹娘啊,35年过去了,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你们。你们的双双离世,是我心头永远的伤痛。每每忆及,我的心里都在淌血。
我现在写到这里,泪水不断地涌出眼眶。我的心里在淌血,这道伤口永远难以愈合。我也不想让伤口愈合,我这一腔热血都是你们赐予的,就应该点点滴滴还给你们。
还给你们了,儿子也就永永远远地和你们在一起了……
2020年11月12日于山东潍坊
★军旅原创文学与您一路同行★
【作者简介】
张发奎,辽宁省本溪市人,地方中学从教三年。1964年8月入伍,1987年转业地方工作。军旅生涯24年,历任连长、营长、副团长、团长。1985年1月至1986年6月参加老山轮战,担任413团芭蕉坪地区对越防御作战指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