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焕炯:王元化现象还会再出现吗?
王元化(1920.11.30-2008.5.9)
文|张焕炯,作者授权发布
今年(按:此处指2020年)是一个很特别的年份,其他的姑且不论,单说需要纪念百年诞辰的,就我所知的就有好几位,如京剧界的张君秋先生,李金泉先生,文学界的汪曾祺先生,经济学界的马洪先生等,不一而足。有关纪念他们的文章、影像等已经读了不少,看了不少。但迄今,读到最多的则是纪念王元化先生的文字,因为今年也正是他的百年诞辰之年,所以与他相关的人,如曾经的助手蓝云,故交章念驰(章太炎之孙),学生之类的鲁枢元,以及真正的及门弟子吴琦幸等都有相关文字传出,以表达对这位文化哲人的深切怀念。另外,华东师大业已成立了王元化研究中心等专门机构,他们有较多的便利,估计到时候也会有专门的文字或活动来纪念他。
但是,纵观这些文字,不难发现,绝大多数是与他身前有关的人士所撰写的,他们因与王先生的渊源很深,都是从自己独特的视角或感受出发,来做纪念文字。毫无疑问,这些虽有优势之便的文字,也受“身在此山中”的影响,可能为被是否持平、公允等要求所质疑。而把王先生当作一个研究对象,以持平、客观、公允的研究分析为基础的相关文字的出现,估计尚需时间。
本人虽长期关注王先生,但既不是他的入室弟子,也不私淑于他,更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故旧,应该说与他是毫无关系的,若硬要说点儿关系,那就是除了阅读杂书时,偶尔看到这个名字以外,还有如下两个因缘,一是因为很想对刘勰的《文心雕龙》这本写作指导书,做一点基于信息处理方法的分析,所以看周振甫、王利器、杨明照等人的书,也很自然地拜读了王先生的大作;二是对莎士比亚的有关内容感兴趣,也读到了王先生夫妇和孙大雨先生等的相关文字。不经意间,似乎对他有了些许的了解,后来听人说起,王先生是基督教徒家庭出身、早年投身文艺革命,但受胡风等影响很深,是一位历经坎坷、但晚年甚得荣境的著名人物。
因着这八竿子打不到的一丁点儿关系的缘由,很想以相对公正、客观和持平的立场,对王先生的文化现象做一些思考,希望以此为发轫,拓展王元化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作为开场白,在这里先提出三个相对浅显的论题,虽然它们与挖掘王先生文化现象的本意相去甚远,但它们应该在王元化文化现象的深入挖掘中具有基础的重要性,希望这些能被王先生的故旧、弟子们所重视,更希望有相关的专家关注这些论题。
论题之一:在20世纪中国所特有的时代背景下,王元化现象的出现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
这一个论题涉及到时代背景对相关文化现象的影响,毫无疑问,王元化先生本人是深受时代变化的影响,他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期开始,所从事的文化活动,除了受进步文化、尤其是苏联文学等的影响外,还受到胡风等人的文艺观点和文学实践的影响,这些当然是时代的风气,更因与胡风的关联甚深,以至于在接下来的五十年代成为“胡风分子”而备受煎熬。是否可以这样说,在那个相对动荡的时代,让王先生从一个中学高年级的学生投身于文艺活动之中,积极地从事文艺实践,这固然有他热情,积极向上、追求新知和理想的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主动性的一面,但更多的是时代造就了他这种“革命性”的活动,所以他能写出《向着真实》这样的书籍。他这种相对自觉的志业选择,离不开具体的时代背景的影响,甚至可直白地被认为是受时代风气所裹挟的结果。这种顺应时代风气,被动接受的成分应该比主观的、自觉的成分还要来得大。所以,在那个时代背景下,王元化先生的人生际遇,以及由此所演化出来的王元化现象,应该是偶然的,同时也是必然的,更是偶然和必然的统一。
年轻时的王元化
另外,与其把王元化先生说成是启蒙者或是其他所谓的先哲之类的,倒不如说成是启蒙运动的具体实践者来得更确切(在三四十年代,因为西学东渐的进一步影响,中国社会经历着东西文化的碰撞,思想、文化、社会形态、以至于政治等都有很多的不确定性,这个过程未必是正真意义的启蒙,就算是启蒙,当然也不是王先生所倡导)。尤其把王先生说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新启蒙者,这应该更不合适,启蒙是一件非常庄重而又宏伟的大事,从历史的长河来看,能称得上启蒙的,那是少之又少的,所以无论是新的、还是旧的启蒙,把如此高大神圣的桂冠送人,是需要三思的。实际上把新启蒙者送给王元化先生,不仅不是对王先生的尊敬,相反的,他应该因之受累,难以被较精准的定位。所以,新启蒙者之类的桂冠送给向来追求”向着真实“的王先生,未必是一件好事。
论题之二,王元化先生家庭的宗教背景对他的影响?
一个人的成长总是受外部环境影响的,其中受家庭影响的程度则更深,这些可从胡适/何炳棣等的成长过程中找到相似的结论。王元化先生一生坎坷,曾经因思想压力过大而生精神性疾病和很重的眼疾,在漫长的绝望的岁月中,他能基本顺利地走过来,可谓是走过了死亡的幽谷,这种坚毅(grit)的个性和百折不饶的品格,一定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除了家庭对他的关怀,相关朋友的支持和扶持外,他内心克服困难的决心,以及对前途的盼望等都起到了决断性的作用,这是真正的“在患难之中有忍耐,在指望之中有喜乐。”所以,他的基督教徒的家庭背景,不仅内在地影响了他,也影响了他的家庭中与他有直接关系的人,他们的包容、爱心、与他共同分担忧患中的良善,让他克服了种种困难,不仅战胜了环境,还战胜了自我,活出了新的样式,让他成了严冬以后的春梅,在历经严冬的煎熬,终于在春天开出了最绚丽的花。所以相信他的家庭中的宗教信仰,让他从小浸润其中,使得他渐移默化中锻造了战胜困难的美好品性,这应该是他最终成功的一种间接和直接的原因,它也成为了分析研究王元化文化现象的一个重要视角。
王元化与夫人张可(图源:新三届)
论题之三,王元化现象还会再出现吗?
经历独特,个性坚毅,具有勇往直前的精神的王先生,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国内文化界海派中的重要人物,享有“北李南王”的美誉,也籍着他丰富的经历和不懈的努力,在文艺理论,莎士比亚研究以及思想界成就了崇高地位,更因有“身处高层”或为“身处更高层“的人捉刀的机会,使他不仅站得高、看得远,更因着一份自在的沉潜思虑的功夫,所以他熟悉各种事物的表象的同时,更能洞悉它们的本质,他的很多见解相对深邃,更凭借着出版和发表的相对便利,就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相信随着时日的过去,他那立功,立德,立言的事功将通过时间的沉淀过滤,留下相应的记忆。所以,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文化哲人,他的出现,不仅是海派文艺之幸,更是整个国家的文化之幸,那么他这样的人还会出现吗?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进一步,为了能出现王元化这样的文化哲人,社会、环境、个体等应具备怎样的条件?如果条件不具备,那么如何创造条件,创造条件有否可能?等等。这些都值得深入地研究分析。
等等。
在王元化先生百年冥诞之际,我们思念这位文化哲人和思辨家,感怀他不朽人生的同时,也期待着获得他为我们留下怎样的文化遗产的答案,这需要时间的洗礼。
谨以这些文字,权作成是抛砖引玉的一种举措,为王元化文化现象的研究暖暖场。
张焕炯于2020年8月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