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人物之五妹 | 作者:魏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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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妹,都这样叫她。连那些小伙子、大姑娘也都这样叫,这已成了一种习惯。
五妹生就一副童稚相,她耐不得寂寞,常没事找事地和人逗上几句,咯咯咯地把张皱巴巴的脸聚成一朵花,抿不拢的大嘴张得老大,睁不圆的小眼眯得更细,这于她实在是一种享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偶尔和她打招呼,也是叫她五妹,她也总是笑吟吟的。也许是她经受了太多的磨难,没来得及体验做“妹妹”的喜悦,否则就难以理解她这把年纪倚在门口依依呀呀地哼着妹呀哥呀小调时的那种痴迷神态。
其实五妹不是孤身一人,她有丈夫。只是我至今也没明白五妹和她丈夫阿四,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使他们韧若蒲苇,坚如磐石。
五妹是解放前夕跟着她丈夫从绍兴来到上海的。那时的五妹是个体态轻盈,白晰清秀的大姑娘,举手投足颇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风范。相比之下,她丈夫阿四就显得言行猥琐,令人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了。他长得又矮又瘦,五官挤在过于窄小的鸽蛋脸上,宛若传说中的小头鬼那样滑稽可笑,尽管他逢人便点头哈腰,满脸谦恭,微笑像是粘在那张小圆脸上,却使人很有不寒而栗鸡皮疙瘩暴起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快就被印证了。上海解放没几年,阿四被政府逮捕法办了,只是谁也想象不到,这个精精瘦瘦,毫无男子气的阿四,竟是作恶多端的强奸惯犯!临押上车前,阿四似乎良心发现似地对着五妹大叫:“太太,太太,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带你到上海来的呀!”那时五妹已怀有身孕,算来是1954年的秋天。
其后五妹经受的苦难可想而知,歧视、冷漠纷至沓来,那肚子日渐增大,举动日趋艰难,实在是说不尽的困窘,更有无数好意相劝填塞脑际,不绝于耳:男人犯的是那种罪,你又何苦为他生儿育女,苦守空房呢?作为一个女人,对自己男人犯的这种罪恶,除了切齿痛恨,也只有切齿痛恨了。奇怪的是,五妹每每听到这种规劝,仅绷着脸,并没什么表示,仍然腆着个大肚子进进出出,为未来的生计奔忙,丝毫不见有离异之意。
谁都解释不清,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五妹忍受奇耻大辱,承担生活重负,在沼泽中苦苦挣扎着的。当然,也没有人会去寻根究底,因为那是揭人家伤疤、拧人家的短处。
五妹倒是没有觉得生活的艰辛,或者她是在苦中作乐,为自己寻找些许慰藉,聊以消泯那不堪承受的痛苦。
我的脑海里至今还存留着那些画面:五妹挺着个大肚子倚在那破旧不堪凹进凸出的矮墙上,不管见到谁,鼓起厚厚的嘴唇,用那含混不清却是糯糯的绍兴话不厌其烦地说长问短,全然不顾别人生不生厌,反不反感,脸上始终是一片灿烂阳光,明媚得让人嫉妒。
我清楚地记得,妈妈那时候对五妹极为反感,却又从没说过一句难听的话。我小时候体弱多病,而母亲除了让我多喝点稀饭,吃点山芋干什么的,便只好断断续续的用她并不充盈的乳汁来强壮我的身体。我直到四、五岁还离不开妈妈的胸怀。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午睡醒来,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跑到坐在门口做针线活的母亲身边,撩起母亲的汗衫,吸吮起母亲的乳汁,忽然五妹那含含糊糊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羞得我一松口,乳汁喷了母亲一身。只见五妹一步一挪地走来,一边伸出纤纤食指,刮着那白嫩的脸颊:“难为情伐,难为情伐!”我忙把头埋在母亲的心口不敢抬起来。五妹并没有离去,顺势拎着我耳朵说你是你妈从垃圾箱里捡来的。这深深刺伤了爱我胜过自己生命的母亲,但母亲也仅白了她一眼,无比疼爱地把乳头塞进我嘴里,又低着头紧针密线地缝着我的破汗衫。那时五妹的肚子已经永远是那样的大了。
五妹怀孕的身子一天天沉重,不时地请些病假,弄堂便弥漫开五妹那大腹便便的身影和含糊不清的话语。谁知到了六个月,五妹的肚子没有任何变化,连往常使她惊喜不已,给她孤寂的生活带来莫大宽慰的颤动,也奇特地消失了。当时五妹并没多留意,仍然一步一挪地走在上下班的路上,摇摇摆摆地东家门口站站,西家墙壁倚倚,毫无忧伤地找着话说。也许只有到夜深人静时,她才会抚摸圆鼓鼓的肚子,饮泣着哭诉命运对她的不公?也许就是因为肚子里的小生命,才使得她强作欢颜无忧无虑地生活?总之,那段时间也是她最受鄙薄,模遭白眼的日子。
相对来说,那段岁月以及其后的肃反运动、整风反右运动,都没有搅乱五妹尚谓平静的生活,即使是那如火如荼、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也没有使五妹受到丝毫冲击。谁又忍心对一个孤苦伶仃的妇道人家紧迫不舍纠缠不休呢!虽说有时,好多人都掩饰不住对她的厌恶,但厌恶也好,鄙夷也罢,毫不妨碍五妹自由自在的生活。
打破五妹那平静的生活,使她感到空前的寂寞和凄怆的,是她那永远分娩不出希望之果的肚子。心平如水洁身如玉忠贞不二的五妹,也不知哪世作下了孽,十月怀胎,到头来怀的竟然是一个在肚子里扎下了根、和她血肉相连的肉瘤!那几天,五妹似乎从这个尘世中消失了,弄堂突然显得冷清空旷了,以致很多人都有点莫名其妙。当人们还没从那种茫然中醒过神来,五妹又已挺着那永久的纪念产,精神抖擞地一步一挪,东家门口挨挨、西家墙上靠靠,糯糯的含混的声音,又飘荡在弄堂上空了……一个月以后,弄堂里又多了条小生命。那是五妹的儿子,确切地说是养子,一个二周岁的男孩。
五妹开始了她生活中的一个重大转折。她已不再寂寞。偶尔神采飞扬地出现在邻家门前,说上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便一心扑在了儿子身上,甚至连上班也是断断续续的。她的身体到底不比先前,沉重的肉瘤和腿上永不消失的浮肿,使她步履维艰,需得两手左右摇摆着才能前行。不过稍有空闲,五妹仍不忘倚在门上哼上那几句妹呀哥呀的小调。
流年似水,五妹的茹苦含辛忍辱负重,终于迎来了笑逐颜开的季节。那是1967年的春天,一个外面的世界沸沸扬扬而弄堂里相对温和平静的春天。五妹的儿子已长成一个俊美可爱聪明伶俐的少年,那一双善解人意的大眼,处处表现出异常的体贴和温顺,使得五妹孤寂干涸的心田,犹如雨露滋润的禾苗,蓬蓬勃勃地焕发出无限生机。更令五妹高兴的是,远在千里之外,几乎音讯隔绝的丈夫,突然传来佳音,还有两年便可与妻共享昔日的恩爱了。五妹脸上的阴云,胸中的抑郁,蓦然消散殆尽,恢复了活泼泼、鲜亮亮的女性形象。于是弄堂从早到晚回荡着依呀呀极为纯真烂漫的妹呀哥呀小调了。
那年我17岁,在这闭塞的弄堂里,是五妹的歌声,使我朦朦胧胧地懂得了男女之间那充满神秘和甜蜜的情感,我青春的肌体,忽然变得不安分起来。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跃跃欲试地想获得那种常入我梦乡的温馨和欢畅。只是五妹无比幸福的憧憬,盼来的竟是一次更大的打击,这是谁也无法料到的。
就在五妹的丈夫刑满释放前的一个星期,不知是那种就要和妻子在一起的兴奋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欲火,还是他根本就没有好好接受改造,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农场附近某生产队里的一个女子,压倒了一大片正待收割的稻谷!那女子的丈夫是位革命军人,刚刚在珍宝岛之战中光荣牺牲。阿四罪上加罪,被五花大绑游斗了几天后,又加了重刑。这是弄堂里那个和阿四同在一个劳改农场改造,刑满释放回家的人说的。其时,“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已燃遍了整个中国。
这个打击于五妹,不啻是晴天霹雳山崩地裂,她震惊得犹如到了世界末日。那些日子,五妹整日恍恍惚惚地倚在门口,醉人的小调自然已成绝响,她双眼浮肿,面色枯黄,下巴脱落似的拉开了那张大嘴,过早地呈现出龙钟之态。
幸而五妹就是有别于他人,受到如此重大的打击,仅消沉了几天,又不屈不挠地挺着大肚子,出现在左邻右舍的门口了。或许她已被太多的苦难麻木了,或许她有了一个给她无限安慰与欢乐的儿子,生活才那么令她留恋。
当人们突然发觉弄堂成了狭窄拥挤的蛇行小道,已匆匆过去了14个年头。沧海桑田。地处偏僻的小弄堂一样翻天覆地。早些年谁都为革命奔忙,现在可是自己忙自己的时候了。一个突出的问题,就是房子。
弄堂本没有,住的人多了,也就有了弄堂。当初一家家都是避灾逃难来到这块荒凉之地,有一间栖身的小茅屋也就心满意足了。时过境迁,自然今非昔比。于是,仿佛一夜之间,每家门前都拦起了一方天地,弄堂也就如一个丑陋的怪胎,奇形怪状犬牙交错,弯弯曲曲迷宫般令人头晕目眩了。
当五妹觉得走起路来陡然方便了许多时(她左右摇摆能借助两边墙的力),她的儿子已大梦方醒,坠入了爱河,正热火朝天地准备着结婚事宜。那姑娘说不上漂亮,倒也有鼻子有眼像个大姑娘样。五妹总算挨到了将做婆婆的份,总算要抱上白胖胖的大孙子了。她俨如大海中的一条小舢板,一会儿在浪尖上翻滚,一会儿在波谷里打旋,历经颠簸,饱尝凶险,终于到达了宁静的港湾。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五妹当时的喜悦。我平时和她很少说话,她那天看见我在家,便靠在我家门口,自言自语含含糊糊地唠叨。我素怕婆婆妈妈,尤其不善阿谀奉承,只是对五妹我不得不耐着性子迎合她几句,也无非是夸她的儿子如何懂事听话,那未来的媳妇如何端庄大方,听得五妹又闭紧了眼睛,乐成一朵不败的花。
想不到就在五妹的生命之船逐渐靠近温馨的港湾,一阵滔天恶浪汹勇扑来……
那时我儿子已经能跌跌撞撞地走路了。我和妻子一心扑在了儿子身上,真正体会到了有儿子的欢乐和那处处放不下心的担忧,整天除了儿子还是儿子。当那事突然暴发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命运为何对五妹如此苛刻?
那是个星期天,我和妻子早早地起了床,准备带儿子去动物园。正当妻子给儿子套上小领带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惊得妻猛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全然不顾双膝重重地叩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我来不及扶起妻子,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声音是从五妹那间小茅屋里发出的。五妹家已挤满了邻居。五妹正做着婆婆的梦,谁料一向温顺乖巧的儿子骤然之间挟着五妹从不示人的藏宝匣,携女友双双外出,在早就悄悄借好的房子里过起了男欢女爱的夫妻生活。
几天前,我隐约听到五妹因儿子的婚事而生出好多烦恼。别人家的房子都已改建过了,五妹的房子始终是那10平方米的小草屋。直到觉得太多不便时求人搭了个直不起身只能当一张床用的小阁楼。这样的房子作儿子的洞房,当然太寒碜了。为此五妹再三要儿子请些人帮忙翻建,并说一切费用由她这个做母亲的支付。怎么突然——
五妹呼天抢地悲痛欲绝,那孤苦凄楚的神情,谁见了都忍不住掬一捧同情之泪。此时,弄堂一位正直之士憋不住挺身而出了,他把哭得天昏地暗瘫痪在地的五妹扶到椅子上,将胸膛拍得震天响,要五妹放心,“文革”年月早已过去,现在什么都讲个法,这官司我替你打,打定了,即刻就要陪五妹去法院。到了这时,五妹别无选择,她已哭昏了头,哭碎了心,植物人般全然没有了知觉,突然有人一肩担去了她的重负,她看到了希望尚存,倏地振作了起来,绞了把热毛巾,擦去满脸的泪痕,梳理了依然黑乌乌的头发,跟着那人去了法院。
官司自然是五妹赢了。五妹拿回了所有财物,失去了她费尽心血哺育成人却已对她刻骨仇恨的养子。谁都为五妹的不幸叹一声可怜,世间真有如此忘恩负义之徒。愤慨之余,又都面面相觑惊诧不已,住着东歪西斜破草屋的五妹,家徒四壁,没有一件看得上眼的家具,没有一套像点样的衣服,常年累月的病假,后来就靠那么点退休工资养家糊口,竟珍藏有那么多家产——仅追回的物品就有:金项链5根,金耳环2副,金戒指4只,另有几条“小黄鱼”。乖乖,不得了!这可应了那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的俗语。
五妹顿时成了弄堂里的新闻人物,她再也不是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孤苦伶仃的老妇,做什么事都会有无数双热情之手向她伸出;再也不用一步一挪艰难无比地去单位领那一点可怜的退休金,有人按时代她领来;再也无需一步一顿地拎着马桶,有人替她倒,还有每月买的煤饼,每天要吃的小菜,反正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的,都已经有人替她办好了,她那低矮破旧的小屋,每天洋溢着欢声笑语,发散出种种令人捧腹大笑的轶事趣闻。
这时,五妹已无暇找我闲聊了,见到我最多是笑笑,一刻不停摇摇晃晃地走开了。她俨然是位德高望重的法官,弄堂里不管谁家发生争执吵闹,只要她一到,即刻云开雾散,艳阳依旧了。她那摇摇晃晃的艰难步履,逐渐被人们看作是不疾不徐,修养有素的风度,而那睁不圆的细眼,合不拢的大嘴,也成了笑弥勒的化身。五妹忽然发觉弄堂已少不了她了,人们一天没和她热乎过,神色便有点郁郁不安。五妹更频繁地来往于东家西家,弄堂彻底告别了往昔的平静……
就在这时,五妹的丈夫来信说,不日将回沪。再后来,则是另一个故事了……

作者简介:魏福春(凡生),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上海微型小说学会理事。在《萌芽》《小说界》《解放日报》《文学报》《新民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小小说、散文随笔等千余篇、百余万字。出版书籍:《梦开始的地方》《飘逝的夏日》《书房里的香水百合》《办公室里的男孩与女孩》《门口有只小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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