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平湖一秋波

秋日的天空总是高远而自在，朱光由远古而来，照耀着眼下所有的白云、树叶和尘埃，露珠们则躲在所有人都能发现的地方，等待阳光将它们蒸发。如此美丽的清晨，我努力舒展着肢体，孩子们笑着看我。幼子不满两岁，模仿大人的语气“催促”道：“出发！出发！”

是的，我们又要去东平湖了！

常想起李健吾先生的《雨中登泰山》：过而不登，像是欠下悠久的文化传统一笔债似的。凡是常惦念的地方，皆会有些相似的情愫吧，我对东平湖便是如此。

照例先到戴村坝小驻，听一听已经印在我脑海中的“唰唰”“哗哗”“呜呜”三声混合而成的砯碣虎啸，看一看奔涌而出的跌宕狂舞，想一想时而冰泉冷瑟时而胜日寻芳的生活，读一读自认为大丈夫应所为的碑文记事。凡是出游，总归要做些忘情的事。

之前不曾进入博物馆参观，这次正好陪伴同行的表姐、姐夫参观一番。姐夫同为语文教师，功底很扎实，我们一起辨认了几个生僻文字，琢磨几句古人诗句。壁上有一首明人谢肇浙所写《渡汶河》：霜飞月落野鸡啼，雾锁长林水拍堤。夹岸人家寒未起，孤舟已过汶河西。姐夫认为“野鸡”二字用的不好，拉低了诗的层次，我搜肠刮肚只想起“雉鸡”一个替代意象，心想古人长于炼字，必定认为无有不妥，但姐夫说的也没错。或许这就是大部分诗歌的自由之所在吧，无需分出优劣好赖，写了也就写了。倒是相邻的一首清高宗所作《渡汶河》更符合诗的形式美：夹案葫青有嫩芜，方春酝酿未云都……

姐夫说昨天担心了一晚，天气预报鲁中西部大雾，没想到天公作美。这时我才发现，周围的雾气的确比城里重了些。无心再做停留，只因心心念念的平湖秋韵近在咫尺，望眼欲穿，于是来到停车场快马再加一鞭！

游东平湖，我总是从贯中大道出发，逆时针环行，午间在湖西找一可观湖景的雅间饱餐，然后继续环湖，在接近大清河河口处观赏日落胜景。这一路至少要体验“六美”：或车窗四开，任湖风袭人，或弃车登船，凭一苇茫然，耽溺不可自拔，故一曰耽风；自湖北眺南或由南望北，视线穷尽处皆水天一色，可见唯渔舟点点，故二曰浸色；一路碧水胜玉，苍山绿林，白荷濯清，入目称心，皆可称得上一个“纯”字，故三曰赏心；疾驰则风声入耳，小驻则鹭鸶鸣秋，闲谈则乡音亲切，故四曰悦耳；此地有楚霸王头葬墓，有宿国公程咬金故里，也有父子状元的美谈，何况离开湖区之时还要一览王子安“落霞孤鹜”的同工美景，故五曰怀古；湖鱼饼子鲜而入味，干炸银鱼香酥无骨，菱角甜汤留香齿颊，其他种种思之垂涎，故六曰饱腹。

贯中大道最西头是东平湖影视城，从影视城往北一小段路就可以看见湖了。这几年政府投入很大，影视城附近的湿地公园建设得自然而不失现代，近有繁花杂植，看色生香，远有河叉苇丛，摇曳含情，加之各种现代化配套设备，使得这片景色变得愈发让人舒心。

入秋以来雨水格外多，湖水比往年所见更盛，湖面变得更平，更广，也更让人忧心。由于雾气阻隔，太阳彻底消失了毒辣味道，湖面上水波微澜，不见亮眼的粼粼波光。我看那湖水距离路面不过半米，心想若遇大风天气，恐怕要荡出地面了吧！往年曾经登上的观湖亭淹没水中，几棵大树只露得半截身子，这让我想到上粗下细的酒杯，顶端一指与底部不可同语，湖底一米或许比不了上层三寸。水上的游乐项目都已暂停，难怪反显得影视城人山人海。大水无情，无情呀！

出行所遇一定不单是欣喜，此时我便颇有些忽忽不乐之意，不断想到洪水与狂风相遇的情形，身上猛抖一个寒噤。

湖北路边有四五位老人围着一辆拖拉机收拾玉米，动作缓慢得不似农忙。拖拉机旁有一位耄耋老者坐在湖边望远，大概正在沉思，也许见惯了风浪吧，他一动不动静如栏杆。我望向老者面朝的方向，那里是湖区人民每日可见的广阔，水依然是水，山依然是山，天依然是天！鱼儿不会怕汪洋恣肆，淹没一切不过是给它们造就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群山不会怕潦原浸天，沉入水底它稳坐如旧；九霄不会怕白浪滔天，纵使浪高千尺也绝不会冲破云际。

这一切，生畏的只是人而已。

因为这些情绪，午饭吃得没什么滋味，看家人们朵颐也是一乐。稍作休息继续出发，不料又在金山坝前遇了阻，值班警员告诉我：转220去吧！

金山坝在东平湖西，坝体较陡所以显得窄窄的，附近有个金山村，大概由此得名。我从堤坝上走过多次，每每看到坝西的鱼塘，都会想到格非《望春风》里写到的虾塘，向东看则像极了汪曾祺的高邮，这里称得上真正的水乡。隔着警车和几位穿救生服的值班人员，我看到一顶军用帐篷，想必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数十上百这种临时住所，有数不清的战士、老乡正严阵以待。我经历过洪水，深知事情之严肃，不敢耽误警察同志的宝贵时间，赶紧拐向220国道，向南驶过正好一段金山坝的距离后再次回到环湖路。短短二十几里路程，多次遇见开足马力的排水设备，积水太多，好像怎么也排不干净，甚至国道上也有多处渗水。联想到往年随处可见的晒粮场，忽的想到今年许多老乡可能要颗粒无收了。

我望向湖面——汶水、康王河、平湖、黄河，千万要对我们的土地多些怜悯！

大河是土地的血脉，汶河养育了鲁中大地，她的安危总牵绊着汶河儿女的心。坝上平坦，心却忐忑，直到商老庄路口面带微笑的老人挥手示意可以通过，我的心情才稍缓下来。我与姐夫在“两马庄”沿岸湖堤停车，可惜日头已落，无法一睹落霞孤鹜、秋水长天之胜景，好在还有一抹余晖，可观秋波微光，远山浅黛。对空静思，你会相信那光的的确确从远古传来，默默守护庇佑着一方。

游湖那天是2021年国庆日，汛情还没达到高峰，几天后“坚决打赢金山坝保卫战”“黄河山东段每日近万人的群防队伍开展巡堤查险和滩区防守”等等消息飞来。“黄河持续大流量行洪，导致东平湖泄洪困难，金山坝长时间受高水位洪水浸泡，防洪安全存在风险，威胁湖区群众生命财产安全。”“东平县14个乡镇（街道）全部由乡镇长带队，动员民兵排、群众等防汛人员5000余人长期坚守坝上，采取分段包保、分段负责的方式，坚持24小时值班值守，对5400米金山坝石护坡铺设土工布、堆放沙土袋，提高坝体抗风浪能力。”

险情之处皆有人在，有人在处便有情，有情之处便有力，琵琶山、八里湾渠渠开闸，小清河、柳长河沟沟通达，南四湖敞开接纳的怀抱，防汛工作由抢转守！这是我们大省的调度，大国的气魄，大国人的作为！大禹、孙叔敖、李冰、曾巩、苏东坡都曾带领人民这样做，大量的经验聚沙成塔，杰出的智慧积厚流光。

那光自远古而来，辉映一湖秋波，照耀万世的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