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觐见礼仪看光绪帝对外观念的调适——以亲政期间接见外国公使为例
两次鸦片战争的惨败,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极大地动摇了传统的中华世界秩序——“天朝”体系,但“天朝”观念仍然顽强存在。受此影响,此后数十年间,清政府在中外交涉上产生了不少争端。1894-1895年[1]的甲午中日战争彻底击溃了时人的“天朝”观念。这一时期,光绪皇帝的对外观念也有所改变,试图“使清朝的外交在程式上更能与西方相接”[2]。尤其体现在外国公使觐见光绪皇帝的礼仪方面。本文拟从光绪皇帝接见外国公使的礼仪角度评价光绪帝。
对清朝而言,外国公使觐见礼仪事关政权的正当性基础。两次鸦片战争失败以后,清政府“不得不同意平行往来、公使驻京、亲递国书等款”[3]。咸丰、同治两朝对外交涉中,清政府为外国公使觐见礼仪做了各种努力,另辟蹊径,从觐见时间、觐见地点、服装穿着、公文用词、座位安排、入门登阶的位置等各方面,力图将外国公使定位为皇帝的臣属。
一、觐见时间:随到随见
1873年6月29日,英、法、俄、美、荷兰五国公使首次以西方礼节、在西苑紫光阁觐见同治皇帝。时人盛赞清帝“不责以中国之仪,而听行西国之礼,不诚为能柔远人之圣主哉。是举也,固一时之盛事,亦各使之大荣”[4]。然而英国公使威妥玛等提出,紫光阁是清朝接见藩属国之地,清政府在此接见各国使臣,是不尊重各国及各国公使。各国公使均“为其摇惑,颇多未惬”[5],并就此与清政府展开交涉。
这以后,由于同治帝突然病逝及继位的光绪帝年幼、太后垂帘听政,十数年间清帝未接见过外国公使。
1889年3月4日,光绪帝亲政。外国公使要求觐见皇帝。
清政府驻英、法公使薛福成建议“与其发之于彼而我始允之,不如发之自我,尤为得体”,建议清政府对外国公使“定期召见,慰劳数语,俾各如所愿而退”[6]。
光绪皇帝遂于1890年12月12日颁布谕旨:
各国定约以来,玺书通问,岁时不绝,和好之谊,历久弥敦,驻京各国使臣,均能讲信修睦,联络邦交,深堪嘉尚,上年正二月间,迭逢庆典,钦逢懿旨,命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设宴款待,寰海联情,洵称盛举,兹朕亲裁大政已阅二年,在京各国使臣谊应觐见,允谊仿照同治十二年成案,并增定岁月之期,以昭优礼,所有各国驻京实任署任各使臣,著于明年正月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请定期觐见,即于次日在该衙门设宴款待,嗣后每逢正月,均照此举行,续到使臣,按年觐见,至国有大庆,中外胪欢,并著该衙门届时奏请筵宴,用示朝廷修好睦邻有加无已至意,所有应行礼节,著该衙门先期具奏。[7]
可以看到,除了在礼仪细节方面遵照“同治十二年成案”外,其余均有所改进,体现光绪帝积极推动外交礼仪向西方接近的态度。
光绪十七年正月十九日,经庆亲王奕劻奏请,光绪帝决定“嗣后,续到使臣,随到随见”[8]。相较1890年谕旨中所述“续到使臣,按年觐见”,光绪帝的态度又有了重大的改变。
1891年3月5日,各国公使分两班(六国实任公使为一班,四国署任公使为一班),仿照同治十二年的成例,在紫光阁觐见了光绪帝。
尽管这次觐见办法按照此前成案,但是也有了不少进步之处:
同治十二年 |
光绪十七年 |
续有各国使臣到京……须恭候谕旨 不能一人随时请觐 |
“续到使臣,按年觐见”(光绪十六年谕旨) “续后使臣,随到随见”(光绪十七年正月) |
奉有本国国君之书,初次来住中国者,始觐见大皇帝……其余不在请觐之列 |
无国书之代办公使(参赞)亦得进见 |
俄使代表五国公使致贺颂词,由德国使馆翻译官璧斯玛担任翻译 |
实任、署任各大臣,带翻译官一员,有国书者可各自致词,无国书者公推一人致词 |
递国书之时,各国国书放置在黄案之上,由恭亲王捧交御案 |
撤去黄案,由庆亲王转递各国国书,放置于御案 |
正如薛福成提到的“此次礼节,务实西人容易成礼,不致失仪,断不强以万不能行之事。”[9]
此外,1893年3月21日,德国公使巴兰德以其即将辞任回国,照会总理衙门:“现在辞任回国,奉有国书,即望奏请钦定觐见日期,以便呈递”[10]。请求觐见光绪皇帝。光绪皇帝于(光绪十七年)二月十五日在承光殿接见巴兰德。
在这以后,光绪帝随时接见各国新任驻华公使和即将离任归国的各国公使,开始成为一种外交礼仪制度规定下来。这不能不说是一大进步,即使今天也并非所有国家都认同这一惯例。
二、 觐见地点:紫光阁到文华殿
1. 从紫光阁到承光殿
在光绪十七年觐见之前,德国公使巴兰德曾多次就觐见地点向总理衙门提出“紫光阁系筵宴属藩之处,上次举行觐见后,各国颇以轻待为嫌,请另易他处”,总理衙门多次向其说明“紫光阁并非专筵宴藩属之所”[11],“紫光阁觐见,因有视为不合宜之故,将来觐见贺年,另指他处……此次业经明降谕旨……该地方已经预备妥当,各国大臣均暂应允”[12]。
尽管各国公使在紫光阁觐见了光绪帝,但各国公使屡屡提出更换觐见地点的要求。光绪帝也同意了总理衙门提出“另易他处”的建议。
1891年,奥国新任公使毕格哩来华履职。依照“续到使臣,随到随见”原则,光绪帝批示在紫光阁接见。但其称病拒绝觐见光绪帝;德国公使巴兰德提出抗议:“紫光阁为筵宴藩属之地,见诸记载,各国使臣于此处觐见,在圣意固属优待,而道路传闻总疑视与国使臣等于藩属,于体面有碍”[13]。
经两国商议,觐见地点最终定于北海团城的承光殿,“此殿不仅外藩所未至,即中朝臣工亦不克轻到”[14]。
此后,英、德、比、义(意大利)、日等国公使先后在承光殿觐见光绪帝。
2. 从承光殿到文华殿
1891年12月8日,法国公使李梅称“连日感冒颇重,无望速痊,碍难遵期觐见”[15],较为委婉地拒绝在承光殿觐见光绪帝;俄国公使喀西尼则“引雍正五年俄使萨瓦在太和殿觐见故事,称欲在宫内首殿觐见递国书”[16]。清政府与之多次交涉未果。
1894年,法国新任驻华公使施阿兰、俄国公使喀西尼以承光殿不是位于皇宫以内为由,拒绝觐见光绪皇帝、递交国书,施阿兰称“根据我国政府的训令和1892年外交使团所订立的协议,我们必须等待到能亲自向中国皇帝呈递国书,必须等待到能觐见典礼所采用的仪式,在各方面都合乎中国使节在西方各国所受到的类似接待”[17]。
“迭经总署诸大臣据理力阻,而该使等譊譊渎恳,至再至三,颇多相讥之词,实有挑衅之意”[18]。但是,甲午中日战争爆发,清政府急需得到西方列强的支持,在觐见地点上做出重大让步。光绪帝让总理衙门选择“紫禁城内的皇宫正殿之一”,作为接见外国公使之所。且“宫殿的选择,将在征得我们(外国公使)的同意后决定。”[19]各国公使“详细地研究了皇宫的全图以后,俄、法两个使团和总理衙门一致同意选定了将在那里举行觐见的宫殿。这座宫殿就是文华殿”[20]。结合文华殿在当时紫禁城中的位置及地位,在这里举行觐见仪式是符合外交礼仪的。
1894年11月12日,各国公使在文华殿觐见光绪帝,递交国书及致贺颂词。光绪帝亲用满语致答词。此前一天,光绪帝甚至要在公使觐见之时“赐宝星”,但“枢臣兼译署者不谓然,上声色俱厉,意在必行”[21]。由此可见,光绪帝的礼仪改革与军机处、总理衙门存在一定的冲突。
此次觐见之后,包括外国公使在内的一些人高度评价了此次礼仪改革。法国公使施阿兰认为“这次觐见本身标志着西方同中国关系史上的一个新纪元。这是破天荒第一遭让君王神圣不可接近和不可仰望的信条(直到那天为止中国礼仪使它带上偶像崇拜的性质), 被纯粹的外交礼仪所替代”[22]。同文馆总教席丁韪良评价:“一个世纪以来第一次,紫禁城的大门打开了,接纳来自西方的使者”[23]。
此后,在文华殿举行公使觐见皇帝仪式成为常例,且有关的礼仪成为制式[24]。
三、 觐见礼仪细节改革
甲午中日战争以后,中国面临严重的民族危机。为了救亡图存,维新派发动了戊戌变法。这一年,光绪帝不仅进行了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社会改革,而且在外交礼仪方面也进行了系列“超前性”、体系化改革。
1. 给予外国公使更为优隆的礼遇
相较于1897年日本新任驻华公使矢野文雄觐见光绪帝时的礼仪,1898年4月俄国公使巴布洛布向光绪帝递交国书之前,光绪帝提出俄使可以“上纳陛亲递国电”,甚至有“谓此等小节何妨先允,若待请而允便后着矣,并有欲尽用西礼之语”[25]。最终确定礼节为:俄使“上踏跺陈国电于御案上,退立原处,庆亲王宣答敕毕,出殿东槅扇,由甬路带出文华中门”[26]。1898年4月5日,“上御殿……巴使入见如仪,上宣谕用汉语”[27]。
无论是允许俄使亲自将国书放置在御案之上,不再由庆亲王转接呈递,彻底改变了此前总理衙门大臣“纳陛之上,非近臣概不准登”的状况,还是光绪帝改变祖制,不用国语(满语)而用汉语答话,都是光绪帝力促实现的,甚至是临时起意的。但这些却引起了军机大臣、总理衙门的不满与反对。翁同龢评价曰“此皆从前所未有也。此次仪节,庆邸不知,臣等亦不知,真辟门达聪之意矣。”[28]恽毓鼎在其日记中写道:“诸大臣身受国恩,乃令吾君受辱如此,真万死不足以赎罪”[29]。
1898年5月17日,光绪帝接见法国公使毕盛时的礼仪变革更是令翁同龢等人惊诧。光绪帝“缀法国宝星于龙褂”,“命上纳陛致颂词,上亲宣答词,不令庆亲王传宣”[30],且“翻译一人亦上,随递国书于案”。翁同龢、张荫桓不约而同地评价“异数”。
2. 推动觐见礼仪体系化、规范化,向西方外交礼仪靠拢
为了应对清政府内部官员对觐见礼仪变革的争论、不满与反对,1898年6月15日,光绪帝下谕旨:
著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将各国君后、宗藩及特派头等公使来华,于皇太后及朕前接见款待礼节,务须参酌中西体制,详定章程,从优接待。一俟议妥奏准后,即行照会各国驻京公使,并分电出使各国大臣,令其一体知悉。[31]
“参酌中西体制,详定章程,从优接待”、“照会各国驻京公使,分电出使各国大臣,令其一体知悉”表明光绪帝主动变革,推动觐见礼仪体系化、规范化。尽管总理衙门大臣限于儒家思想、在觐见礼仪体系制定中畏手畏脚,但是光绪帝力图摆脱传统礼制束缚,积极向西方外交礼仪靠拢,还是值得肯定的。
光绪皇帝在亲政的九年多时间里,在外国公使觐见礼仪方面屡次加以变革。可以看到光绪皇帝力图摆脱传统外交的束缚,在程式上向西方外交礼仪靠拢的努力,积极适应与外国交往的客观需要。
外交礼节与国家外交政策紧密相关,因而不是一种个人行为,更不应该是个人随意变革的。光绪皇帝在接见外使时的不少行为,诸如佩戴法国宝星、用汉语答话等,并未与负责外交事务的总理衙门商议。虽是无关宏旨的小事且在帝制时代无可诧异,但是却使总理衙门处于被动的地位,不利于清政府的整体对外交往。
[1] 本文以公元纪年为主,所引部分史料仍为中国纪年。公元纪年用阿拉伯数字表示,中国纪年用汉字表示。
[2] 茅海建.戊戌变法期间光绪帝对外观念的调适[J].历史研究,2002,(06):23-50+189.
[3] 尤淑君. 宾礼到礼宾:外使觐见与晚清涉外体制的变化[M]. 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13:3.
[4] 评西友详论觐见事[N]. 申报,1873-7-23.
[5] 王彦威、王亮编. 清季外交史料(卷84)[Z]. 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33.
[6] 丁凤麟、王欣之编. 薛福成选集[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314.
[7] (清)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第三册)[Z],北京:中华书局,1958:2806;清实录馆. 德宗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7:870-871;
[8]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军机处录附奏折·外交类(第59号),转自王开玺. 清代外交礼仪的交涉与论争[M]. 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85.
[9] 薛福成著,蔡少卿整理.薛福成日记[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593.
[10]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朱批奏折·外交·第一一二辑[Z]. 北京:中华书局,1996:161.
[11]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朱批奏折·外交·第一一二辑[Z]. 北京:中华书局,1996:731.王开玺老师认为总理衙门并未撒谎,提出紫光阁确“非法定的接见外藩王公或贡使的地点”,参见王开玺. 清代外交礼仪的交涉与论争[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86-587.
[12] 王彦威、王亮编.清季外交史料[M]. 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卷八十四,第33-34页。
[13]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朱批奏折·外交·第一一二辑[Z]. 北京:中华书局,1996:763.
[14] 薛福成.出使英法意比四国日记[M]. 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466.
[15]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朱批奏折·外交·第一一二辑[Z]. 北京:中华书局,1996:740.
[16] 薛福成.出使英法意比四国日记[M]. 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511.
[17] [法]A.施阿兰著,袁传璋、郑永慧译.使华记1893-1897[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17.
[18]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朱批奏折·外交·第一一二辑[Z]. 北京:中华书局,1996:767.
[19] [法]A.施阿兰著,袁传璋、郑永慧译.使华记1893-1897[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34.
[20] [法]A.施阿兰著,袁传璋、郑永慧译.使华记1893-1897[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36.
[21] 陈义杰整理. 翁同龢日记(第五册)[Z]. 北京:中华书局,1997:2749.
[22] [法]A.施阿兰著,袁传璋、郑永慧译.使华记1893-1897[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36.
[23] [美]丁韪良. 花甲忆记[M]. 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29:5.
[24] 茅海建. 戊戌变法期间光绪帝对外观念的调适[J].历史研究,2002,(06):23-50+189. 有关具体的觐见礼仪,以1897年日本新任驻华公使矢野文雄递国书为例。总理衙门开出的礼节单称:“是日皇上御文华殿, 升宝座。恭亲王、庆亲王奕劻在东旁侍立。臣衙门堂官二人带领日本国使臣一员, 参随、翻译五员, 进文华门中门, 由甬路进入文华殿中门, 使臣一鞠躬, 向前数步,一鞠躬, 到龙柱间正立, 一鞠躬。使臣致词, 翻译译文, 各毕, 使臣向前至纳陛中阶, 捧书敬候, 亲王一人由左阶下, 接受国书, 由中阶上至案前, 将国书陈于案上。使臣一鞠躬, 皇上答以首肯,示收到国书之意。使臣退回龙柱间原立处, 亲王一人在案左跪听, 皇上以国语传谕慰问,亲王一人由左阶下至使臣站立处, 用汉语传宣。使臣听毕一鞠躬, 皇上答以首肯。臣衙门堂官带领使臣等后退数步, 一鞠躬, 退至殿左门, 一鞠躬。礼毕, 即带出殿左门, 走甬道, 由文华门东左门出。”参见故宫博物院编. 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卷51)[Z]. 北京:故宫博物院印,1932:2-3.
[25] 陈义杰整理. 翁同龢日记(第六册)[Z]. 北京:中华书局,1997:3108.
[26] 陈义杰整理. 翁同龢日记(第六册)[Z]. 北京:中华书局,1997:3109.
[27] 陈义杰整理. 翁同龢日记(第六册)[Z]. 北京:中华书局,1997:3109.
[28] 陈义杰整理. 翁同龢日记(第六册)[Z]. 北京:中华书局,1997:3109.
[29] 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恽毓鼎澄斋日记(第一册)[Z].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157.
[30] 陈义杰整理. 翁同龢日记(第六册)[Z]. 北京:中华书局,1997:3125.
[31] 洋务档,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转自茅海建. 戊戌变法期间光绪帝对外观念的调适[J].历史研究,2002,(06):23-50+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