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像之美（16）
十六、大足（一）
我曾来过大足，看过北山和宝顶山，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对石窟石刻所知不多，看个热闹。这次有老师带领，感受完全不同，发现许多细节，石窟值得一品再品。
北山石窟是大足地方开窟造像之始，始作俑者便是晚唐韦君靖，北山石窟就从韦君靖碑和像开始。四川的石刻造像从南北朝开始，成都万佛寺造像就是杰出的代表，但开窟造像却是从平城（大同）、洛阳、长安一路沿着古蜀道入川而来，在川中从北向南传播，到大足时已是晚唐。韦君靖所开石窟多出现毗沙门天，唐代毗沙门天是战神，韦君靖刻此主题，与其军旅身份相配，有祈求保护，渴望神力之意。毗沙门天主题在宋元交战之际也多有出现，含义为保佑胜利，属一脉相承。
北山石窟造像丰富，特别是各种观音。观音信仰在唐宋代流行，唐代多是以协侍菩萨出现，比如西方三圣，与大势至菩萨成组出现在阿弥陀佛两侧，宋代观音信仰普及，就常常单独出现了，千手观音、水月观音、不空绢索观音、数珠手观音、杨柳观音、持印观音、宝珠观音、白衣观音等等，甚至还有观音地藏合龛，十三观音变相窟等。我觉得宋代的观音形态更美，非常世俗化，犹如飘逸的贵妇。我一直觉得观音是佛教中国化的典型，从男相到女相，从协侍到独立，甚至创造出杨柳观音、水月观音等完全中国化的形象，成为中国人心目中最重要的神祇。人们对观音的祈求也从闻声救苦发展到送子祈福、救苦救难，几乎是无所不求。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谁能满足需求就信谁，这也是在北山石窟从晚唐到南宋历年兴建中观音题材越来越多的原因。还有一尊泗州大圣龛也比较特殊，属于观音现身成圣僧的形象，影响比较大的有东晋刘萨诃、梁代达摩禅师、六朝宝志、唐代泗州大圣等。罗汉同样在宋代大为流行，可在北山石窟中出现的却不多，比较大型的只有一窟，艺术水平也较有限。其实汉传佛教中罗汉形象的发展也如观音一样，是个世俗化的过程，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济公。
北山石窟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密宗窟像多。我有一些简单的分辨密宗、显宗造像的办法，就是造像多头多臂的一般就是密宗窟。比如千手观音就是密宗造像，摩利支天、孔雀佛母等等也是。其实北山的题材非常丰富，有几窟特别精彩，作为特窟的转轮藏窟，我两次来都只能从栏杆之外欣赏，因为正中转轮藏的阻挡，无法完整地欣赏，我尽最大努力从各种角度向内观望，大约看到正壁的释迦佛，还有文殊普贤，最容易看到的是外侧的四尊观音，保存完好，雕刻精致，仿佛面庞的皮肤都是吹弹可破的。可惜再坚固的石材也经不起岁月的磨蚀，十年前转轮藏上的勾栏童子还有两个完好，如今就只剩下一个。密宗龛窟都比较复杂，正适合用大足细腻的砂岩雕刻。北山石窟的观无量寿经变堪称复杂到极致的一窟，把敦煌壁画中常见的题材用雕刻来体现，难度提升不止一点两点，满满的细节需要扣出来看才行，不愧为晚唐最美作品。
北山石窟不仅于此，对山上还有二佛说法像，非常巨大，佛上有塔，符合佛经故事：释迦牟尼佛讲妙法莲华经时，地涌宝塔，走出多宝佛。多宝佛说曾立誓未来有人说妙法莲华经，必现身听法。于是二佛同入多宝塔，并作说法。颜真卿的名碑多宝塔碑即与此相关。北山的二佛体量巨大，其上的白塔也不小，一路攀山而上，到此处豁然开朗，见二佛与宝塔，心生喜悦。环塔而行，发现塔上也有一些佛龛佛像，可以一观。
与北山相比，石门山、石篆山要小很多，但各具特色，不容错过。石篆山比较偏僻，是少有的佛、道、儒合一的石窟。在保护性建筑中主要有四窟：地藏和十殿阎王窟、老君和真人弟子窟、三世佛和诸菩萨窟、孔子和十大弟子窟。佛教造像进入中国后，逐步汉化，并影响到道教，甚至儒家，这也导致四个窟风格大同小异。题记中出现“绍圣三年”、“文维简”等文字，文氏一家在北宋哲宗绍圣时期驰名川中，石门山、石篆山主要都是文氏的作品。保护建筑外，还有三个露天窟，也蛮有意思。一是文殊普贤窟，刻于高处圆形岩石之上，有月中佛影的意蕴。二是鲁班弟子窟，题材非常少见，鲁班手握矩尺，微笑前行。弟子肩挑扁担，一端挂着的扫帚分外逼真，难道是文氏匠人纪念祖师所作？三是鬼母子窟，乳母和童子都刻得很生动，人物也比常见的同类石窟稍多。
到石门山的时候天色已晚，只能用过手电照明才能看清楚，这也无法淹没其艺术魅力。石门山石刻主要围绕两块山岩展开，一为主，一为次，搭接如门。最核心的窟开在主岩腹中，为十圣观音窟，其它龛窟围绕山岩外壁开凿。外部的龛窟比较小，有意思的是玉皇大帝龛，不大，但陪侍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却更生动，穿戴着南宋普通士兵的装束，瞪着眼睛，张着耳朵。十圣观音窟设计完整，门外是四大天王，衣带翩跹，铠甲精整，雕刻尤其精湛。窟内主尊为西方三圣，左右陪侍十圣观音，门口还有善财和龙女。虽不及安岳华严洞雍容优美，也算难得的华丽端严。之后是孔雀佛母龛，没有安岳孔雀洞好，精彩之处是背后岩壁的雕刻，有宋军大胜金兵的场面。三皇洞也比较有特色，可以看到宋代文官形象，展脚幞头和梁冠都有看到。此外还有鬼母子窟和炳灵公夫妇龛，炳灵公也是极少见的题材，传说为东岳大帝第三子，民间将其作为火神。
时间还是太紧，尽管看到夜里才返程，回去的路上我还是觉得有许多遗憾的。看窟越多，越觉得细节之处最精彩，辉煌的大像视觉冲击力大，但细节处的表现才更具匠心。而且细节的变化才更具有时代特征，比如在安岳孔雀洞和大足石门山都可看到宋元交战和宋金交兵的历史场面。在匠人的斧凿之下，胜利的一方一定属于自己，哪怕历史的事实并不相同。以岩石为纸，以斧凿为笔，流传千年，一旦相遇，仍可对话，这份乐趣实在是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