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舞会》中的医学史 | 协和八

最近在多伦多电影节上映了一部历史电影,是梅拉尼·罗兰导演、编剧及参演的《疯人舞会》 (Le Bal des folles,2021)讲的是生活在“美好年代”巴黎的女主欧仁妮因行为叛逆而被家里送进当时全世界最知名的精神病院——萨尔佩特里埃医院,见证种种可怕治疗手段,最终借“疯人舞会”逃脱的故事。电影所反映的正好是那个时代精神病学的历史事实。

正文约:5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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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艰辛的起源

我们知道,通过科学方法建筑起来的现代医学,其历史只有两三百年,到现在仍远远未能称得上完善。现代医学通过继承和扬弃传统医学而发展起来,一边要探索新的领域,一边又要与传统医学的惯性作斗争,其探索过程的曲折艰辛可想而知。而又由于医学的对象是全体人类及由人组成的社会,其在探索过程中出现失败带来后果和代价往往异常巨大。

医学中的精神心理科学,由于涉及脑科学最底层最复杂的领域,其发展尤为缓慢曲折。电影中提到的“歇斯底里症”(现在译为癔症)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Hysteria 这个词来自于希腊语,本义是“子宫”的意思。4000年前的古埃及人就认为,女性的异常行为与子宫在身体里游走有关,需要通过药物(以及巫术)将子宫恢复原位才能治好。这种说法一直延续到古典时期。到中世纪,基督教则认为癔症与恶魔附身有关。到文艺复兴时期猎巫运动兴起,这些女性就会被指为女巫。一直要到17世纪末18世纪初,医学家才开始意识到癔症可能与中枢神经系统异常有关。但是由于传统文化的惯性,要到20世纪中期以后,精神病学逐渐进入正轨,医学家才逐步将精神心理疾病细化,逐渐将实际是焦虑、抑郁、癫痫等病从“歇斯底里”中剥离出来。到1980年,这个诊断从《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SM)中彻底删除。它的历史才宣告结束。

《疯人舞会》 ,Le Bal des folles 2021

02

萨尔佩特里埃医院与夏科医生

在欧洲的传统文化中,“愚”和“疯”的概念是一体的,所用单词是同源的。从古典时期开始,任何疯子、离经叛道者,以及底层的患病穷人、流浪者都有可能被关入收容所。这些人对当权者,对理性道德来说并无本质差别,都是偏离社会规范的异己,需要被管制。不同时代收容所的名称会有变化(比如madhouse、lunatic asylum、mental hospital),然而不变的是他们都会被禁闭,被各种方式规训。这么说非常有福柯味儿了。但是研究精神病学史,福柯就是绕不过去的。

电影中出现的萨尔佩特里埃医院(Salpêtrière)就是18世纪以来欧洲最大的精神病院和研究中心。而电影中的夏科医生(Jean-Martin Charcot)就是当时神经精神领域的绝对权威。甚至到现在,每个学医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以他名字命名的医学术语不少沿用至今,如夏科三联征)。这个时代的精神心理疾病大致对应的称呼为“神经症”(Neurosis)。对神经症的研究手段,如催眠,尚带有明显的传统医学色彩。如图2,André Brouillet 所绘的夏科医生在萨尔佩特里埃医院讲公开课的场景(1887)。他手里的被催眠的病人就是他的明星病人,他的“教具”,小白(Blanche,全名:Marie "Blanche" Wittman)。这部分以前介绍过,这里就不细说了。当时大多数人仍认为,女性先天的身体缺陷,导致了癔症的发生。要到夏科的学生辈的弗洛伊德,才初步阐明了男性也会患有“癔症”,以及癔症可能与早期经验相关(当然现在看来弗洛伊德的理论也很成问题)。

《萨尔佩特里埃的一堂临床演示课》
皮埃尔·安德烈·布鲁耶(Pierre André Brouillet)

03

皮内尔医生与精神病院内的人文关怀

不过无论如何,与启蒙运动之前比,这个时代的精神病学确实是在努力发展的。在夏科之前50年,萨尔佩特里埃医院的首席医师菲利普·皮内尔(Philippe Pinel)就开始将神经症分为不同的类型,如抑郁症、躁狂症、痴呆等。而且他致力于医院治疗和管理手段的改善,不少病人被去除了镣铐和束身衣;灌肠、放血等传统常规治疗手段也受到严格限制(图3:皮内尔下令为精神病患者解除锁链,Tony Robert-Fleury 绘,1795)。皮内尔医生是第一位将精神病患者的形象从“疯子”转变为“需要医生照顾的患者”的人。我们将他看作现代精神病学之父。

从皮内尔医生开始,他的后继者致力于改善精神病院的管理环境,努力将社会上对精神病院的认知从“阴暗恐怖的小黑屋”扭转为开放的,充满人文关怀的大家庭(然而很遗憾的是,至今社会对精神病院的认知,仍不小程度停留在前者层面。惯性之力极其可怕)。这些努力的其中一项措施,就是组织“疯人舞会”,相当于精神病院的“开放日”。院方会挑选没有暴力倾向的患者出来与来访者交流。当然,在那个时代,这一措施仍免不了形成一种“审视与被审视者”的关系,甚至看起来有点残忍。比如狄更斯在1851年参加了一次这样的舞会后,感叹精神病患者如同行走的傀儡,“以各种人类方式减轻疯病的痛苦,并不能恢复最伟大的神圣恩赐”(“神圣恩赐”这里指的是人的心智)。

《皮内尔1795年在萨尔佩特里》
托尼-罗贝尔-弗勒里(Tony Robert-Fleury)

04

见证疯狂

这部电影的高潮,就是女主借一次疯人舞会逃脱了精神病院。电影中舞会上只有女性患者,这并不符合历史事实。当时精神病院中女性患者居多,但是也会有男性患者参加。这部电影的拍摄语言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些思想,突出表现精神治疗中男女对立的矛盾,也算是不可避免的时代烙印吧…… 无论如何,总的来说,导演是合格的,镜头的掌控、色彩表现都很不错。女主角演技绝对亮眼。唯一可惜是导演/编剧在故事高潮的营造上不够用力,高潮出现得突兀,结束得也突兀,降低了预期。同样是“脱狱”类型的电影,和肖申克的救赎就不在一个层次上了。

既然你能看到这里,前年我翻译了一本小书,书名叫“This way madness lies”。这句话脱胎于《李尔王》的台词。我译作《见证疯狂》,其实并不算满意。不排除出版时还要改的可能。这本书讲的就是17世纪以来精神病院发展史,如果感兴趣,到时候可以买来看。

《This Way Madness Lies》,Mike Jay 2016

作者:北京协和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北京协和医院艺术教研组副组长 邵池主治医师

编辑:金眐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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