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母亲的闺蜜们
五颜六色的天空
我的母亲陶琴薰,是民国名人陶希圣的女儿。母亲一生中,有几个闺蜜,大都是在大学里交到的。
1937年,母亲身穿当时的中学生服装
在北京西直门外三贝子花园
■ 陈布雷先生的女儿陈琏
第一个要说的是陈琏。
虽然陈琏是母亲的闺蜜,但她与我的父亲(沈苏儒,沈钧儒的堂弟)相识更早,而且两人曾有过一段甜蜜的初恋。布雷先生是浙江慈溪人,与沈家是同乡。布雷先生的两位女公子陈琇和陈琏,与我的父亲在杭州师范同学。陈琇与父亲同班,读高中师范科,小女儿陈琏比父亲低一班,读幼稚师范科。父亲说,布雷先生的夫人因生育陈琏难产而逝,布雷先生十分悲痛,给小女儿起名怜儿,意思是每看到她,便会涕泪涟涟。
父亲和陈琏虽然相互认识,见面讲话并不多。但父亲对美丽的陈琏,却一直很仰慕。他16岁读高二那年,大胆给陈琏写了第一封信。不想很快接到陈琏的回复,于是两人开始青春的来往。之后,陈琏考入昆明西南联大,接触到中共西南联大学生支部书记袁永熙,开始投身革命,她的少女柔情和人性温馨逐渐淡漠乃至消失,与父亲通信也开始中止。
母亲的闺蜜陈琏
太平洋战争爆发,父亲跟随亲戚内迁重庆,转入中央大学外文系。命运弄人,同一年陈琏也从西南联大转学到重庆中央大学历史系,与父亲再次同学。父亲后来说,他看得出来,陈琏对于与父亲重逢,起初十分兴奋,经常来往,常常隐晦地对父亲讲些革命道理,还曾借着帮父亲找人补课赚些收入,介绍父亲与中共地下党组织的人员会面。可是,后来陈琏终于明白父亲跟她走不到一起,便与父亲断绝了来往。据一本名为《两代悲歌》的书中记载,陈琏一直保存着父亲写给她的情书,用粉红色的丝带捆绑着,压在箱底。
正是陈琏选择革命人生而逐渐淡漠与我父亲恋爱的这段时间,她与我母亲相遇了。母亲与陈琏同年考入昆明西南联大,母亲在中文系,陈琏在历史系。我的外祖父陶希圣先生与陈布雷先生,同事多年,布雷先生长我外祖父几岁。两个女儿家庭和身世都比较相近,来往自然密切,又曾一度同过宿舍,遂成闺蜜。后来两人又同年转学到重庆中央大学,继续同学,一直保持着闺蜜友情。
虽然当时陈琏和母亲志趣不同,接触的人也不同,但是涉及到个人隐私的话题,比如谈论杭州师范的经历,与父亲的亲密通信等,陈琏自然无法与她的革命同志分享,便只能找母亲私语。所以母亲在西南联大时,还没有跟父亲见过面,便已经从陈琏那里,经常听到父亲的名字,也知道父亲出身世家,是个英俊博学的翩翩君子。
母亲对我讲过,在重庆的时候,布雷先生和外祖父同在委员长侍从室工作,布雷先生是外祖父的顶头上司。外祖母一家到达重庆之前,外祖父就住在上清寺布雷先生的楼上。母亲转学到中央大学之后,每到周末,总要迫不及待从中大所在的沙坪坝赶往重庆,与外祖父团聚。好几次约陈琏同行,都被婉言谢绝。母亲觉得很奇怪,以为陈琏与布雷先生不大和睦,当时母亲并不知道,陈琏那时已经是中共党员,要跟自己的反革命父亲划清界限。我想,布雷先生那么智慧的人,一定早已觉出女儿的背叛,只是爱女之情笃深,不肯点破而已。
布雷先生自杀后,陈琏夫妇接受指示离开南京,转移到苏北中共根据地。途经上海,母亲仍旧招待她在狄斯威路自己家里,小住几日。但是自陈琏离开上海后,同母亲再没有见过一次面。
外公陶希圣写给母亲的信,里面提到蒋梦麟校长经验多学识高,也提到母亲从西南联大转学重庆等等
■ 杨静如:《呼啸山庄》的译者
母亲转学到重庆中央大学外文系后,结识了同在重庆中大外文系的杨静如阿姨。静如阿姨是中国著名的翻译家,英国作家勃朗特写的《呼啸山庄》,是静如阿姨译的,署名杨苡。
母亲低静如阿姨两级,同在外文系,很快成了闺蜜。母亲说,静如阿姨在大学里,把母亲叫做陶陶。那个叫法,我觉得很好听,很有文学味道。静如阿姨的女儿,至今仍然称呼我的母亲陶陶姨。我们至今也仍然称呼静如阿姨。
父亲母亲回忆,当年的重庆国立中央大学,设施十分简陋,只有一个大礼堂,算是稍有气派。1944年蒋介石亲任中大校长,来学校视察,在这个大礼堂里演讲,父亲母亲跟全校师生一起,站在礼堂里听,没有座椅。
静如阿姨曾经绘声绘色给我讲,有一次蒋介石校长到学校来视察,要看看女生宿舍。他带着随从和校领导,往女生宿舍走,碰见一个清洁工蹲在路当中。蒋介石说:“请你让一让吧。”那老人不认识蒋介石,理也不理。随从们要上前去赶他,蒋介石挡住了,带着他的人绕过老头,走去女生宿舍。
1944年母亲在重庆中央大学读书
女生们听说了蒋介石要来视察,早早把宿舍收拾干净,脏内衣破鞋子都塞到床底下。蒋介石走进来,看见宿舍里干净整齐,十分高兴,下令给女生每人发一个白面大馒头。女生们美美地吃了一顿。过了几天,蒋介石又来中大视察,这次是微服私访。走进女生宿舍一看,各种衣裤到处乱丢,内衣乳罩到处乱挂,鞋子东倒西歪,才晓得,上次来,只看到个表面而已。蒋介石叹口气,回头便走,一批馒头白白地送掉了。静如阿姨讲完,哈哈大笑,对中大女生们成功捉弄蒋介石,骗吃一顿白面馒头,十分得意。
战时物资短缺,学生们连本像样的教科书也没有,大多油印教材,用的是黄褐色土纸,粗糙易破。但中大教授阵容却十分强大。仅外文系而言,拥有范存忠、楼光来、俞大絪,俞大缜、初大告、徐仲年、许孟雄、杨宪益、叶君健、孙晋三、丁乃通等等。在这许多名教授的督促下,中大的学生也都很用功,而且彼此相当亲近。
静如阿姨因为高两级,母亲读大四的时候,静如阿姨已经毕业了。静如阿姨告诉我,那年她正在医院里生孩子,母亲突然匆匆忙忙跑来,找静如阿姨密谈。原来是我的父亲向母亲求婚,母亲不知该怎么办,惊慌失措,跑来找静如阿姨商量对策。静如阿姨给我讲这段往事的时候,不住地对我挤眼睛,很神秘的模样,逗得我直笑。那场密谈,结果显而易见。
杨静如在西南联大莲花池留影
抗战胜利之后,母亲在南京总统府做秘书,静如阿姨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我在南京出生之后,静如阿姨常常来抱我。1949年后,我家搬到上海,静如阿姨仍在南京,母亲和静如阿姨来往还是很密切,我依稀记得在上海见过静如阿姨。后来母亲随父亲搬到北京,与静如阿姨只有通信联系了。
静如阿姨再次到北京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两个闺蜜从此天人两隔。静如阿姨长寿,她对母亲的记忆,至今不能忘记丝毫。
■ 马仰兰:马寅初先生的女公子
从小到大,我听母亲讲得最多的同班同学,是马仰兰阿姨。马阿姨是马寅初先生的女公子,曾经跟父亲母亲同班,毕业后又分别与父亲和母亲同事。
母亲讲过,她如何跟随马阿姨回家,如何见到马寅初先生,但是从来没有讲过,她曾经听过马寅初先生讲课。所以我想,母亲从来没有听过马寅初先生讲课。根据资料,马寅初先生因1940年发表反对国民党政府的演讲,惹恼蒋介石,被关进贵州息烽军统集中营。1942年获释后,继续被蒋介石软禁。母亲告诉我,1949年以前,马寅初先生确以公开批评蒋介石政权而著称于世,国民党对他是又恨又怕。
1945年夏初,父亲母亲那一班毕业。母亲由外祖父介绍,进中国农业银行研究室工作。父亲经沈钧儒先生介绍,进重庆的美国新闻处工作。而马阿姨也同时一起进入美国新闻处任职,跟父亲成了同事。
1946年初父亲母亲结婚以后,母亲在上海国民政府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编译处找到一份工作。同年马阿姨也从重庆回到上海,借住父亲母亲在狄斯威路的家。然后也到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找了份工作,又跟母亲成了同事。
1946年1月26日,父母婚礼在上海金门大酒店举办,钱大钧主婚,外公陶希圣飞上海出席
马阿姨当时没有准备长期在上海工作,她已经联系好了美国的学校,正在办理出国留学手续。不久一切就绪,她便登船出海。母亲对我讲过好几次,马阿姨出国的时候,她和父亲两个人送到轮船上去。那时父亲转入上海《新闻报》做记者,有一部黑色的奥斯汀汽车,把马阿姨连行李一起送到码头。
他们在码头上告别,马阿姨要母亲尽早去美国。父亲说上海《新闻报》也许会到美国开设一个通讯处,他会努力争取。他们庄重约定,不论天涯海角,他们一定再见面。
重庆中央大学外文系毕业照,二排左一为马仰兰,左二为母亲,后排中间为父亲
我清楚地记得马阿姨1974年头一次来我家的情况,我那时本已下乡陕北插队,刚好回京,碰上了马阿姨。我们从上海搬到北京,已经跟不少亲友失去了联系。几乎再不会有人找得到我们,但是马阿姨从西城找到东城终于找到了。我们那时住在东单一个极破旧的小阁楼上,狭窄的木楼梯没有灯,黑洞洞的,马阿姨走上楼的脚步,犹犹豫豫,走一步停一停。我听到了开门出去,却是马阿姨。听到是马阿姨来了,母亲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张着两手,迎接她的朋友。两个闺蜜,相隔20多年,终于重逢,相拥而泣。
天暗淡下来,我送马阿姨回家。黄昏之中,我们走出院门。我说:谢谢你,马阿姨,今天是姆妈最快乐的一天。回到家时,看到母亲还站在楼梯口等我,手里拿着那张大学毕业的同学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