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 陈小虎

少年从一盏灯走向另一盏灯,又走向一盏灯。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变长,变短,又变长,又变短。

影子

文/陈小虎

应该是三点多钟了,或者已经过了四点。天比晌午时冷。风从街的北边刮过来,匆匆地,就砸在少年的身上。少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抖了抖身子。他从地上扶着墙站起来,蹲久了,腿有些麻。跺跺脚,少年从屋檐下走出来,站了街边,看了看街的这边,又看了看街的那边。街上的人不多,但少年一个都不认识。他失望地摇摇头。

太阳白白的,软软的,没有夏天的火爆和硬朗。少年想,如果现在是夏天就好了。夏天再热,有树遮阴,有池塘的凉水。父母不肯少年总往那些沟渠呀水塘呀去,怕危险,村里每隔两三年就会有人成为水鬼。少年有很多逃避父母唠叨的办法,少年从不认为水里会有什么危险,他一个潜水就可以到很远的地方。有多远,少年也说不清。反正,在水里潜三次,水边的人就变小了。到了夏天,少年总喜欢泡在水里。水把夏天的热隔得远远的。而冬天,北风无处不到,再小的缝隙北风也能像薄薄的刀片一样挤进来,落在脸上,刀片划过一样的痛。那北风,还能顺着脖子往衣服里渗,水一样地渗,身子不由得紧了紧,空隙就更大了,北风的奔跑更加肆无忌惮。在裤腰处,北风的脚步被松紧带拦住,只能生气地四处打转。人就觉得更冷了。那冷,还从门缝里,墙壁间,门槛处钻出来,在屋子里积攒,下坠,一层一层覆盖上去,一直到屋顶。屋子像泡在冰冷的水里。整个冬天,除了灶台,少年再也找寻不到暖和的地方了。

北风一阵一阵地刮,白白的、空空地刮。风从街的这一头过来,从那一头跑出去。街上见不到废纸和尘土。浅灰色的街面铺着一层薄薄的阳光。少年站着,不再走动,不再四处张望。他就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光亮,和自己的影子。那光亮,和影子,在刮过来的北风中摇晃,起伏,平铺,然后,又摇晃,又起伏,又平铺。

少年想起村子的那堵墙,墙上密密的人影。每到冬天,村里的老人就喜欢一排排地晒太阳。村子中间有一堵墙,不知道是谁家的房子倒塌后剩下的,那里就成了老人们取暖、聊天的好地方。后来,孩子们也把玩耍的地方移到那里,在老人身边追逐,在墙上攀爬。有一年冬天,墙突然倒了,压住了三个老人和四个孩子。村里就再也没有可以集中晒太阳的地方了。

有一个人慢慢走过来,靠近少年。少年稍稍往后退。他的影子落在少年的影子上,交叉着,都薄,都瘦,都细,在风中晃荡。少年不知道他停下来想做什么,怎么就要停下来。少年有些紧张,北风的声音消失了。他又退了两步。影子并排铺在地上。那人看着少年,没有说话,仰起头,打着天空打了一个喷嚏,抖了抖身子,迎着风往前。少年松了一口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家店铺的门口。

街的两边都是店铺,卖农具的,五金店,渔具店,竹器店,草药店,饭馆……少年刚才蹲在新华书店的门口。那人走远了,少年回过头,又走向新华书店。

冬天的太阳被屋檐拦在街上,书店没有开灯。少年站在高高的门槛外,好一会,才看清了高高的书架,矮矮的书柜,和坐在书架和书柜中间的那个女子。那人和少年的母亲差不多的年龄,不笑,脸像这黑蒙蒙的屋子一样,硬硬地绷着。少年看着她,她趴在书柜上,头侧着,左边的耳朵和头发压着书柜玻璃板上的手臂。少年想,她会不会是睡着了。少年犹豫着,是进去还是就站在这门外。

父亲就是在这书店和少年分开的,他让少年在这里等他,不要乱走,他办完事就马上来找少年。父亲低声说话时,那个女子就趴在玻璃板上,只是,她的头是抬起来的,看着父子俩。父亲走了,少年轻手轻脚地靠近书柜,他看到那里摆放着很多很多的连环画。少年的眼睛就亮了。他走近去,头顶着柜子的玻璃,手指在玻璃上指指点点。少年辨认出,那里有的自己已经看过,像《邱少云》《罗盛教》《万山红遍》《海港》,但更多的,少年从未见过。他抬起头,那个女子已经低下了头。少年看着她,张开嘴,又闭上;又张开嘴,又闭上。这时,他听到了那人的声音,“没钱,就不要看!”声音低沉,好像生气了,又好像有着生气后的不耐烦。少年把弯下去的身子收回来,挺直,扭着头看,没有别的人。少年知道,这话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那人不让自己看这些连环画,就是隔着玻璃看个封面都不让。少年看着她,她依然低着头,只给少年一头黑黑的发。少年有些胆怯,如果父亲在就好了。

一只苍蝇飞过来,在少年面前上上下下。少年举起手,它跑远了。

北风好像又大了,呼呼的声音更响。少年单薄的衣服像纸一样,他仿佛听到了纸在风中呜咽的泣声。每个冬天,都特别的寒冷。因为寒冷,所以漫长。每个冬天,村里总有熬不过的老人醒不来。少年希望身上的衣服能够多些,能够厚些。少年希望自己能够穿上毛衣,或者,像狗皮一样的卫生衣。但是,少年知道,家里买不上这些东西。

父亲挑了两筐番薯赶集,一共一百二十斤,四十斤一块钱。三块钱,中午吃饭父子俩用掉了三毛五分钱,回了村子,要还给三叔家八毛,六婆家一块二,剩下的,就是一家人一个月的费用。父母还要再跟别人借钱。少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看了看自己,这么瘦小,也帮不上父母的忙,而且,父亲只是叮嘱他,要好好读书。

少年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书架,如果自己能有这么多的书,哪该多好呀?!长大了,就做个书店的售货员,没人来买书,就自己看书。少年咧了咧嘴。可是,又怎么能变成卖书的呢?他们都是镇里的人,他们都是吃粮管所里的粮的。少年怔怔的,他想不出什么办法。

那个女人动了。她抬起头,摆着脸,几只苍蝇从她的脸上飞起来,盘旋着,落在玻璃板上。女人看着少年,少年看着她,努力地笑了一下。女人没说话,头一低,又趴下去了。

少年又一脚跨进书店,站着,回头看看街道,阳光细细地铺在街面上。一个人走过去,他的影子像阳光剪出的暗影,几步,就被书店的门框吞没了。

墙上的挂钟突然响了,短促,简单,就一下。少年慢慢地走近柜台。如果没有这些玻璃柜阻拦着,就可以打开那么连环画,那该多好呀!可是,她会同意吗?那么书脏了破了怎么办?少年看了看自己的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把手放在裤子上用力地擦。手,干净了,也暖和了。

那个女人抬起头,盯着少年。少年不敢和她的目光对视,她的目光就像街上的北风那么尖那么冷。女人不说话,下巴伏在手臂上,手臂搁在玻璃柜上。几只苍蝇从玻璃板上的这边飞起来,又落在玻璃板上的那一边。

少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留在这书店里,可以挡风,暖和,还可以一本一本地看那些连环画的封面。少年可以从连环画的名字,封面的那些画去揣测、猜想那本连环画里面的内容。但是,她不同意。她没有用言语,用动作驱赶,她用目光,像剑一样锋利,像冰一样冷的目光。少年心里一阵阵的寒意。这挡风的书店,冰窖一样。

少年又走回到街上。

日头偏西了。那些低矮的店铺上面被一层白光笼罩着。北风停了,像一个走了很长路的男人,累了,倚着墙壁歇脚,连呼呼喘气的力都没有。少年知道,北风很快就会缓过劲来,力气会更大,晚上会呼啸着一遍遍不停地拍打家里那堵上了稻草的窗,天会更冷。街上没有几个人,有的店铺开始把拆下来的门板一块块装上去,他们是要准备关门了。卖书的那个妇女从柜台边上站起来,用鸡毛掸子拍打着玻璃柜。她是打扫灰尘还是剿灭苍蝇呢?灰黑的书店,少年看不清她的表情,看不到扬起来的尘埃,也看不到书架上那一本本书的脸孔。书店,怎么就不点上一盏大大的煤油灯呢?

那家饭馆的小伙子端着一个盆走到街上。少年看着他,那个盆里装着什么?没有冒出来的热气,冷冰冰的。小伙子停下来,站着,微微侧着身,弯腰,举起盆,身子往前倾,用力,盆里的东西飞出去。一片的水,在水一样的阳光下闪着寒气。少年禁不住紧了紧身子。水在地上慢慢地溢着。小伙子一只手抓着盆侧,转过身,径自回到店里去了。少年看着他的背影。中午,就是他把一碗热腾腾的粿条汤端到少年的面前的。

卖掉了番薯,父亲对少年说,我们去吃粿条汤。少年咧着嘴,笑了。昨晚,当父亲告诉他,要带他到镇上赶集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粿条汤。

少年的家在离镇子很远的一个小村庄,去一趟镇里,是村里很多小伙伴的梦想。这是少年第一次到镇里来。但关于镇子,少年已听别人说过很多、很多。在那些描述中,出现得最多的就是粿条汤了。少年总在别人发绿的目光中暗暗咽下口水。

卖粿条汤的饭馆就在这街上。其实,这也就是镇里唯一的街道,但少年不知道。饭馆很旧,没粘上报纸的墙壁黑乎乎的,粘在墙上的报纸黄黄的。一个大大的,摆着两个鼎的灶立在中间,四周是桌子,大的,小的,方的,圆的;桌子被各种各样的椅子围住,长的,短的,高的,低的。少年紧紧跟着父亲,人太多了,他怕一不心就看不见父亲了。父亲领着他,站在灶台边大声说,两碗粿条汤,大碗,加肥猪肉。

少年和父亲坐在饭馆最里面的角落,一张小小的桌子,两张矮矮的小方凳。说是桌子,其实就是在一只底朝天的箩筐上面横一块木板。父亲问,累了吧?少年吸了快要滴下来的鼻涕,摇摇头,说,你挑番薯走路才累,番薯那么重。父亲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父子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饭馆嘈嘈杂杂,像市场一样。少年又吸了一口气,一股从未闻过的味道涌进他的鼻子,烟味,柴火燃烧后的烟火味,人味,葱味,芹菜味,蒜味,薄荷味,肉味,鱼的腥味,粿条味。这些味道重叠在一起,密密地罩着少年。少年有些恍惚,他站起来张望。这个时候,两碗粿条汤放在一块木板上端过来了。

说是碗,其实和小盆子差不多。那块木板还举着,少年已闻到芹菜的香味。他站起来,想帮忙把碗取下来,父亲阻止了他,说,烫!他缩回手,但还站着,双眼就盯着那两个冒着热气的大碗,和碗里的东西。他的口水都快滴到桌子上了。

粿条白白的,像筷子那么厚,像手指那么宽,一根根的粿条交叉着,重叠着,褐色的汤水浸淫着它们,那白,就更亮了。和粿条一样白的,是猪肉,三根手指那般宽的肥猪肉。肥肉有六片,很薄,晶亮晶亮的,顶上是赤色的皮,下边连着浅灰色的瘦肉。在肥肉的边上,是铅色的鱼丸,四粒,比乒乓球小一些。碗的中间,是六片焦黄色的鱼卷,鱼卷很厚,像两根粿条那么厚。汤的上层,是一层碎碎的、绿绿的芹菜。少年从桌上拿起筷子,夹起了一片肥猪肉塞进嘴里,马上仰起头,张开嘴巴,一只手猛往嘴里扇风。父亲夹起两片肥猪肉放在少年的碗里,小声呵叱道,慢点,会烫死人的。少年用袖子擦去眼角溢出来的泪水,一咽,说,真香!

少年把碗端起来,把碗里的最后一点汤汁倒进嘴里,他才想起,那些粿条呀肥肉呀鱼丸呀鱼卷呀,自己都没有去注意它们的味道,除了芹菜的香。少年用手擦了擦嘴,靠着墙壁,望着那些大人。如果天天都能吃一碗粿条汤那该多好呀。少年知道自己的想法就是梦。家里人连一天三顿饭都吃不饱,又怎么可能天天吃粿条汤?少年收回张望的目光,闭上,又张开。父亲正看着他,好像要说什么,但没有。父亲也端起了那个大碗。

肚子饱了,身子暖和了。少年跟着父亲离开饭馆。父亲把那副装番薯的箩筐寄在饭馆里,领着少年到了书店,叮嘱了几句话,就匆匆走了。

“哐!”正在街边不知该去哪里的少年遁着声音望过去,街上空空荡荡,白茫茫的阳光摇摇晃晃。他转头张望,“嘭”的一声,一块木板从一家店铺的门前掉下来。少年站着,他猜想应该会有更响的声音。一阵哭喊从那店里跑出来,撒在街上。一个小孩跳着跑了,速度飞快,然后,在少年的斜对那边停下来。他的母亲站在街边,手里挥舞着棍子,指着小孩大声诅咒。家里应该是有什么东西被砸坏了,不然,当母亲的也不致于这么气愤。少年想起那些曾经落在自己身上的竹条,木棍。唉,所有的孩子都会闯祸,所有的母亲生气了都会出手。那个母亲骂骂咧咧地进家了,那个小孩抱着头蹲在街头。他还不敢回去,他要等父亲回来了,或者有人上家里来,要不,就只能等天黑下来了。街上的人各忙各的,浮起的这些热闹被北风刮走了。

消停了一会的北风又出来了,像打了个盹的赶路人,腿脚更有力了。少年倚着街上的柱子,把身上的衣服拢了拢,好像这样就能阻挡北风的脚步。那么大的风,这么少的衣服,像三三五五的伤兵游勇,又怎能挡得住长驱直入的铁骑呀?!

北风把阳光吹得更薄了。少年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扯得长长的,从街的这边,长到街的那边去了。孤单单的柱子,在对面的屋顶上断成两节。一个人站在对面的街上,柱子把他的身子切割成黑白两瓣。少年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少年努力地望向街道的两边,有人进来,有人出去,但熟悉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父亲去哪里?父亲什么时候带自己回家?

天,很快就要暗下来了。

一个人出现在少年旁边。少年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里走出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站在少年左边,侧着脸,转过头,瞅了瞅,又把脸别过去。少年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和自己一般高的人站在这里干什么?他为什么就不走?少年把身体往柱子上靠了靠。那人转过身子,看着少年,往前两步,停住。少年想转身,又停下。转身又能去往哪里呢?两人就这样看着,谁也没说话。风呼呼呼刮过来,又呼呼呼刮过去。那人的衣服鼓起来,又瘪下去。少年看他的脚,穿一双脏兮兮的草鞋。两个身影斜斜地伸出去,贴在对面一家店铺的门板上。少年偷偷地瞄了瞄街道的两边,父亲还是没有出现。路过的人在走出了几步的地方回头,没有言语,又走了。

少年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放在身后,握成拳头。那人又转过身子,突然,吹出一串口哨。另一个人从和街道相接的一条巷子走出来,朝着少年,一步,一步。

第三个人从另一条巷子走出来,黑色的衣服上面挂着几个灰色的印记,一根草绳扎紧宽大的外衣。他袖着手,站在街的中间看着少年,快要隐到屋子后面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横着叠在少年的身上。少年知道,还有一个人,正走在某一条巷子里,很快就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这是镇上大名显赫的四人帮,专门欺负各个村子来赶集的孩子。他们不要钱,不动刀,但拳拳沾肉,从不手软。村里的许多孩子都被他们揍过。少年没想到,第一次到镇里来就和他们遭遇上了。

太阳更软了。风停了。整条街都安静下来,安静得少年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他的心跳得更厉害,呼吸紧促,手心都是汗,背上也湿了,腿不停地抖。第四个人从街的尽头奔跑过来,就停在少年的前面,仰着头,冲少年冒着粗气,两条北风刮出来的鼻涕已快到嘴唇了。少年的影子盖住了他小小的个子,他转过身,向第一个到达的人说,大哥,揍他!

阳光落在少年的脸上,他眯着眼,最初的紧张和害怕消失了。他镇定下来,他知道跑是不可能的,不说能否被他们追上,这镇子的路也不熟,这镇上也没有相识的人,跑了,父亲回来找他,该上哪里找呀?

父亲。少年快速地把目光瞄向左右,还是见不到父亲的身影。如果父亲在这里,这四个人肯定不会出现。他们只对落单的孩子下手。退回到书店里。少年迅速做出这个决定。他转身,快速地冲进了书店。那四个人并没有追进来,而只是双手交叉,成一排,在书店外面的街上,从高到矮地站着,咧着嘴,看着少年。

他们夸张的笑声让少年的心往下沉。那笑声充满了肆无忌惮的暴力和屠杀弱者的得意。少年转过身,卖书的女人黑着脸对他说,出去,快出去,不要在我这里打架。少年看着她,表情平静,没有恨,没有怒。也许,曾经有乡村的孩子被这四个人驱赶到了这里,砸坏了东西,然后,他们跑了;或者,她曾厉言责骂他们,甚至还出手帮过弱者,但过后遭到骚扰和报复。在恶面前,敢于挺身而出的永远都是少数。

女人站起来,说,我要下班了。声音不大,但在少年耳中,很重。真的无路可走了,真的只能挨揍了。少年的眼眶溢满了泪水。父亲迟迟没有出现,没有人可以帮助自己。少年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太阳隐下去了。天就要黑了。少年的目光从妇女的脸上移开,书架上那些书的封面已经看不清楚了。少年转过身,他看到了一根铁棍,小凳子的脚那般粗的铁棍。他把头侧向左,又侧向右,往前,操起铁棍走出门。

铁棍不重,握在手里刚好。少年挺直身子,站在那四个人的面前。他们居然往后退,还相互瞅着。少年的屁股稍往下沉,右脚微微往前,两只手紧紧地攥着铁棍。先扫头部,再扫腿,然后,不停地挥舞,死也不跑。少年在心中对自己说。

他们又往后退,少年没有动,就盯着他们。街那边的店铺有人走出来,在屋檐下站着,没有说话。那个卖书的妇女也走出来了,站着,没有说话。少年松开左手,右手握着铁棍的末端,棍的另一端,和街面相连。风一阵一阵地刮,吹着少年的头发和衣服。少年没有动。那四个人终于退到街道的那一边去了。

冬天的夜晚,暗得早,暗得快。那四个人的身影靠近街对面的小巷口时,已叠在一起。“吭”的一声,少年扔下手中的铁棍,整个人像一棵被砍伐的树,缓缓地萎下去。人总是这样,精神气一泄,就软了。

那个女人终于把一块块的木板竖起来,就要按上锁头的时候,停住了,她转过身,走到少年的身边,蹲下去,捡起那根铁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天黑了,快点回家。少年没有抬头,没有说话,还是坐着。噢,对了,你爸还没有来找你。妇女拖着铁棍边走边说。铁棍在地上划下一道白色的痕,刺耳的声音和妇女的说话声落在地上,被北风推着,碰在街沿上,碎了。街对面的那个人,背着手进门,跨过门槛时,又回头望了少年一眼。

街上又安静下来,空空的。少年抬起头,望向街的尽头。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到呢?少年一只手撑着地,站了起来。

路灯在这个时候亮了。

突然亮起来的路灯把少年吓了一跳,他抬起头,一个晕黄的亮点对着他的双眼。这是……电灯!少年记得在村里放映的电影中见过。他低下头,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地看到电灯。

少年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短短的,像一块被砍去一截的番薯。路灯沿着街边,一盏一盏地排过去,望过去,像一顶顶发光的黄帽子。街上那些住人的店铺,黄色的光从敞开的门、窗和门板的缝隙透过来,铺在街面上。整条街笼罩在一片黄色之中,少年呆了,他从未见过这么明晃的街道。村里的巷子一到晚上就黑乎乎的,一不小心就会踩到猪屎狗屎牛粪。如果村里的巷子也有这样的路灯,那该多好,晚上的奔跑就可以飞起来了。

少年从一盏灯走向另一盏灯,又走向一盏灯。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变长,变短,又变长,又变短。北风一阵阵,比白天还要有力,不知谁家的东西被吹下来了,“哐哐哐”,还在地上滚。天更冷了。少年不知道,自己的家什么时候才能有电灯,村里的巷子什么时候才能被电灯照亮。少年站在路灯下,把双手交叉着伸进袖子,仰起头,光落在他的脸上,一层薄薄的黄。

父亲终于来了。那个身影出现在街的第一盏路灯下,少年一下子就觉得困了,乏了。他的手暖暖的,按在眼睛上。不能在父亲面前流泪。

父亲挑着空空的箩筐,拉着少年的手,一步一步从街上走过,一长一短的影子从街上划过,在街角拐弯处,隐入黑暗之中。穿过这长长的黑,将有一盏煤油灯亮着,等待着他们的回家。

本文原刊于《嘉应文学》2021年3期

陈小虎,广东陆丰人,现居深圳。有小说、散文、评论发表于《青年文学》《散文》《天涯》《作品》等刊物。著有散文集《九月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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