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怀念一棵树 || 夏清
那是一棵柳树,很普通的柳树,长在农家门前屋后的很不起眼的一棵柳树。它不像城里供人观赏的垂柳,拥有笔直的身躯,瀑布般纤细柔软的挂枝,嫩绿的叶片,光滑的肌肤。它长在水塘边,身体向水塘方向倾斜,表皮粗糙,有很多丑陋的斑点和虫眼,挂枝有些凌乱,呈张牙舞爪状。但这些丝毫不影响它作为一棵树的存在,因为它是一棵有用的树。
当人们在地里干活干得满头大汗、或是踩得两腿烂泥的时候,走过它的身边,总会停下来,扶着这棵柳树在水塘里洗洗脸、冲冲脚,有时也提水浇浇庄稼,它就像一个给人提供安全的臂膀,无偿地任人使用。天气热的时候,放牛的孩子把牛绳系在它的身上,让牛浸泡在水塘里,自己则一个猛子扎到水塘的中央,踩上一节鲜嫩的花香藕,浮在水上,美美地嚼着,他那赤裸的黑白分明的小身体在荷叶的阴影里若隐若现……它还系过鱼网,系过采莲和采菱的鱼盆(是盆不是船哦);它的身上还裸露着各种伤痕:有刀伤、鱼叉戳的伤、牛角顶的伤,还有人的脚蹭的伤。对于这种种的伤害,它已经习以为常,仿佛它就是为了这些琐碎和伤害而生的。它沉默着,生长着,表皮更加的粗陋,枝叶横七竖八,身体倾斜得更厉害了。终于,在一次暴雨之后,它彻底倒下,倒在了水塘里。
它倒在水塘里,粗壮的身体浸泡在水里,半沉半浮,而所有的枝条却齐刷刷地向上伸展着,根须一半在土里,一半已经干瘪在风中颤抖着。它倒在水里,无人问津。因为它的木材普通得一无是处,谁会花力气伺候它,更别说把它重新扶起栽回土里了。它就那样倒在水里,横生着。记得少年的我,曾雀跃着小小的身体顺着它走到水塘的中央,颤抖着,欢呼着,张扬着自己的无畏和胆识。有莲蓬和菱角的季节就顺手采摘一些,蹲在树梢边吃边和鱼儿说话。那时的水很清,鱼的影子在水草间游弋,偶尔扔下一粒莲子,它们会故作惊慌地闪到远处,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冲过来抢食。在天气闷热的时候,鱼儿们会摩肩接踵地浮上水面,随着嘴巴的闭合吐出一个又一个气泡。我便随手捉住一条,在我的惊喜尚未荡漾之际,它已经从我的手中滑落,一路飞奔着潜入水塘的深处。而女人则喜欢蹲在上面淘米洗菜捣衣裳,她们丰满的身体落在树身上,树干沉入水底,双脚便浸在清澈的水中,随着身体有节律的摆动,树也跟着颤动起来,嘴里再哼上一点小曲,仿佛她们不是在捣衣,而是在舞蹈。
有时,傻傻地想,这棵树可能是自己选择倒下的——这样它就把自己生存的价值发挥到了极致。
记不清它倒下有多少年,只记得树皮慢慢脱落,身体变得黑黢黢,站在上面有些黏滑,躯干上也腐烂出几个窟窿,间或还有小鱼虾误闯进来,晕头转向找不到出口。人已经很少问津它了,只是偶尔有淘气的孩子瞒着大人跳上去试试自己的份量。不过,它依然活着,梢头几根绿枝一直努力向着天空生长着,很多年。
如今,水干了,树死了,枯了,朽了,鱼消失了或是飞走了,莲的婀娜藕的清香菱的甘甜不见了踪迹,少年赤裸的身体和女人挥舞棒槌性感的手臂也不见了。水塘还在,一盆死水守着塘底,寂静无声,见不到任何生命的律动,褐绿的色彩就像一件被人丢弃多时的破衣裳,周身浸满了岁月流逝沉淀下来的苔渍。而曾经的它是多么的美丽、鲜亮。我不知道是树死了让这一切消失了,还是这一切消失了造成了树的死亡?
我不得而知,更无权揣测。我是一只出走的燕子,若干年后有些癫狂地逾山涉水飞回来,寻找旧巢,却在踌躇和辗转中忘却了曾经的家门。
我只找到了这棵树——一棵还活在记忆中的树——它倒在它应该倒的地方——腐烂了,根仍然扎在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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