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流水一样追寻 ——欧阳先生城市地理(1)
0.引子:回响
谈论北宋历史,无论文学,还是政治,欧阳修都是不能轻易翻过的一页。
他上承韩柳,下启三苏,接续并推进在文学史上极具重要意义的“古文运动”,一扫五代浮艳卑弱之风,成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但他并非只能舞文弄墨,吟诗作赋。他还是著名政治家,先后参与“庆历新政”“濮王之议”“疏治黄河”等政事,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
而且,他还是勤政爱民的好官,爱才知人的伯乐——他曾先后多次被贬、被放,但无论繁华京都,还是穷乡僻壤,为政一处,他总是以宽简之略,造福一方;他学养过人,却高风亮节,识才重才,对有真才实学者竭力推荐,使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张载、程颢等一大批青年才俊脱颖而出,无愧于“文章道义,百代宗师”的美誉。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号六一居士。他一生经历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四朝,行年66岁。在40余年的仕宦生活里,从政之余,他留下了大量著作,除《欧阳文忠公全集》153卷外,还撰著有《新唐书》《新五代史》《毛诗本义》等经史著作24卷,对文学、史学、考古学、金石学都有丰硕贡献和深远影响。这让我再次确证了自己的感叹:一个人的意义和价值,绝不在于他的消耗,而只在于他的创造。
有人说,他是北宋文学和政治上的集大成者,他的影响和贡献,一时无俩。他辞世后,朝廷曾赠他太子太师,谥号“文忠”,《宋史》为他立传,宋人胡柯编撰了他的年谱,足见其对当世的影响。王安石则这样称誉他:“如公器质之深厚,知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月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祭欧阳文忠公文》)
他以散文名世,一生所写500余篇华章,包含政论、史论、记事、抒情、笔记各体,且大多内容充实,深入浅出,精炼流畅,寓奇于平,一新崇尚淫靡的文坛时风。苏轼曾有如此评说:“论大道似韩愈,论本似陆贽,纪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醉翁亭记》《陇冈阡表》《秋声赋》《朋党论》《伶官传序》等名篇,诵到今天仍堪称经典——无论讽世刺政,还是悼亡忆旧,抑或登临游览,无不体现出他那从容宽厚、真率自然的艺术个性。
欧阳修也“以文为诗”,通俗流畅,对诗歌写作多有新见,后人辑录为《六一诗话》。今人郭绍虞说:“诗话之称,固始于欧阳修,即诗话之体,亦可谓创自欧阳氏矣。”(《宋诗话考》)他主张诗歌回归自然,他特别称许梅尧臣的“意新语工”,正是宋诗的发展方向。
像所有宋代作家一样,欧阳修“诗余”也曾作词,虽多以男女爱恋、离情别绪为题,但格调高卓,技巧娴熟,不乏珍品。如《踏莎行》末尾:“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又如《朝中措》开篇:“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看似随意而出,却又无限传神。曾慥曾谓其“词章窈眇,世所矜式”(《乐府雅词·序》),尤展成则认为“六一婉丽,实妙于苏。欧阳公虽游戏作小词,亦无愧唐人”(《花间集》)。
关于其文学成就,宋史把他与他所景仰的前贤韩愈相提并论,有精妙点评:“挽百川之颓波,息千古之邪说,使斯文之正气,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此两人之力也。”或许正因如此,他与韩愈、柳宗元、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并与韩愈、柳宗元、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并称“唐宋八大家”。
像一轮明月,以其圆满、皎洁和纤尘不染,照亮了北宋的文化天空——因了欧阳修的参与和创造,宋代文化才如此朴素、丰满、多样,与大唐文化交相辉映,成双峰对峙之势。也因了欧阳修的道德文章和知人善举,才奠定了宋代三百年文化盛世的基础。
烟云沧桑,千载而下,多少人幻作了烟云,欧阳修却修成了一道风景,独特而卓著的风景,遥远而不朽的风景,既让人无限崇仰,也让人不息追怀——让我这愚钝的后学乡党,也禁不住要循着他的足迹和行踪,像流水一样追寻和怀想……
1.绵州:水韵
欧阳修出生时,绵阳还叫绵州。州府衙门在今日的东街和解放街之间,具体地点,是现在的绵阳一中校内。欧阳修的文字,虽未如此确切地指向,但的确证明了他曾经的“在”:“某不幸少孤。先人为绵州军事推官时,某始生。生四岁,而先人捐馆。”(《七贤画序》)
考之于史,欧阳修出生在宋真宗景德四年,公元1007年。其时,父亲56岁,母亲26岁,典型的老夫少妻——有意思的是,好些历史名人,其父母都是老夫少妻:孔子出生时,父亲51岁、母亲26岁;蒋介石出生时,父亲46岁、母亲23岁;山本五十六出生时,父亲56岁,母亲27岁;美国顶尖投资家纽伯格出生时,父亲52岁,母亲30岁。
原因或许简单:孩子的成长,取决于先天和后天,“老夫”有后天的经验优势,“少妻”则有先天的体质优势。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曾说,孩子继承的是母亲的智力,父亲的意志。因此有人认为,“优生学”的第一法则就是,男子最好在成熟期生养孩子,比如说,至少30岁以上。无论其意志力,还是人生经验,都可能给孩子以最好的遗传和教养。
欧阳修祖籍吉州(今江西吉安),郡望庐陵,但传至其祖父时,已经衰落。其父欧阳观(952-1010),真宗咸平三年(1000)进士,先后任道州(今湖南道县)判官,泗州(今安徽泗县)、绵州(今四川绵阳)推官,最后卒于泰州(今江苏泰州)判官任上,享年59岁。
欧阳观仕途短暂,所任不过州府的判官、推官,分管刑狱。虽非要职,但繁琐、复杂,因为人命关天。为防止冤假错案发生,欧阳观总是亲自查办案件,常常废寝忘食,甚至通宵达旦。据说,在绵州推官任上时,有一夜他突然放下案卷,唉声叹气,其妻郑氏问原因,他说:“我想替死刑犯寻找一条活路,可怎么也找不到啊。”郑氏更觉奇怪:“犯死罪的还可以找到活路吗?”欧阳观说:“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
欧阳观勤政敬业,清廉端庄,待人热情大方,喜欢扶贫济困。俸禄本就不多,又时常备酒置菜,宴聚宾客,甚至不想让手里有多余钱财。他常说:“不要让钱财拖累我们。”绵州任职三年,同僚争相采购蜀地特产,欧阳观却把全部俸禄用于养家待客。离任时只购买了一匹蜀绢,请人画成“七贤图”。这是绵州三年的唯一“蜀物”,也是他留给欧阳修的唯一“故物”。
这样的人品和官德,深刻影响到欧阳修,尽管那时他尚年幼,而且很快“失怙”——但很多时候,人对人的影响,并不以所处时间长短而论。这或许也是生命的奥秘之一吧。
欧阳修的生日,是1007年8月6日(农历六月二十一)。我写下这些文字,是2017年,近1010年光阴已然逝去,就像绵阳富乐大桥下的流水——我曾说,在水边最易感觉到流年。因为,流年总是在流,如水一般,或喧嚣或沉静,或湍急或舒缓,但,逝去总在不知不觉间进行。就像孔子当年所感叹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对于这条名叫“涪江”的水流,很多年前,在一篇旧文字里,我曾如此感觉:“我在它的波浪、涛声和氤氲水雾里,生活了整整三年。现在想来,那河水,那波涛,那水汽,或许早已像父精母血一样,涌流在我的脉管里了吧。”显然,这感觉是“文人性”的。敏锐,多思,不乏神经质的联想和附会——欧阳修也是文人,而且是震古铄今的大文人,他会不会也与我一样同感,觉得那河水、波涛、水汽,也涌流进了他的脉管?
无从考证,但不妨猜想——欧阳修在绵生活三年时间,必然在涪江边行走过,游玩过,被父亲抱着,或被母亲牵着,或跟随在父母的脚前、身后。那时的江水,想必比今日更旺盛,更清澈。岸边的水草、砂石,水边的鱼儿、鸟儿,粼粼的波光,盈盈的浪涛,想必也进入过他的眼睛,泛动过他小小的心思,以致很多年后,仍会让他隐隐约约有所觉知?
俄裔美国作家纳博科夫曾说:一个人在童年时就过完了一生。他想强调的是,童年生活对一个人的影响,那种原初性的、终生性的,甚至致命性的影响。按培根的说法:“凡有所学,皆成性格。”显然,这里的“学”,不只是纸页间的阅读,也包括大地上的游走。而一个人童年时的经历和闻见,无疑会为他的生命打下最初的“心灵胎记”和“精神底子”。
虽然欧阳修的绵州生活仅三年时光,而且是在他懵然无知的幼年阶段,但在《七贤画序》里,他曾清晰表达出对绵州的记忆和父亲任职绵州对他的影响:“每岁时设席祭祀,则张此图(七贤画)于壁”,“使子孙不忘先世之清风,而示吾先君所好尚”。有感于此,清代绵州刺史屠用谦在《重修六一堂怀古》中曾写道:“未觉风流尽,重开六一堂。循声传父子,贡举著文章。初度追绵左,崇风著颖阳。两叨剖符地,终始挹辉光。”
不妨继续猜想——在欧阳修的童年里,曾经有这样的一江清流日夜相伴,奔腾不息,会不会是对他人生命运的某种暗示?会不会是对他性格气质的某种形塑?会不会是对他诗情文意的某种成全?这些也无从考证,姑且存而不论,但时至今日,我依然认同自己在多年前那篇旧文字里的感触:“自然山水对人的影响,总是不知不觉而意义非凡的。”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水如此,人亦如此。欧阳修三岁多离开绵阳,跟父母一起到泰州,从此再没回来。无论东流,还是西淌,水在这大地上所走的,都是一条“不归之路”。用李白的说法,“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是水的宿命。而“生命如水”所说的,也是这种“宿命”:人在这尘世间,跟水一样,其实也走着一条“不归之路”。
在泰州,欧阳修很快面对“失怙”的命运。欧阳观为官廉洁,自然没什么遗产留给孤儿寡母。欧阳修只好跟母亲一起到随州投奔叔父欧阳晔,并在那里长大成人。23岁中进士,然后留守西京,再“如京师”,很快被贬夷陵、乾德,再回京师,复贬滁州、徙知扬州、移知颍州、再知应天,再回京师,再知蔡州,再回京师……漫漫仕途,沉浮坎坷,何止“三起三落”——直到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闰七月二十三(公历9月22)日,卒于颍州,他的“生命之水”才停止奔涌和流动。三年后落葬河南新郑,才真正入土为安。
从绵州,到颍州,欧阳修在这世间,以肉身留存而论,仅66年,但其生命影响,无论是他的思想光芒,诗文风采,还是他的为官政绩,奖掖后学,都越千年风雨而不朽,历百代光阴而永垂。以至于今天,从他的出生地到祖籍地,从他的宦游地到终卒地,凡他所经行之处,或落脚之所,人们既感念于他的“曾在”,也追怀着他的“馈遗”,甚至挖空心思、穿凿附会,想要证明自己的所在,与千年前的他,有着或大或小的瓜葛,或隐或显的关联。
“六一堂”,即是绵州人为他而建。据宋人祝穆《方舆胜览》记载:“六一堂在司厅。欧阳观为推官生子修于此,后人因以为堂,在今州署二堂东今祀。”也就是他当年呱呱坠地之所。而其得名,显然源自他晚年“六一居士”的自号。始建者,或谓绵州推官谢固,或谓绵州参军谭勉——无论是谁,都在北宋,欧阳修辞世不久,虽见绵州人对他的景仰和缅怀。
自宋神宗熙宁年间(1068-1078年)始建,因历史和自然变迁,近千年光阴中,“六一堂”屡废屡兴,而且每次重建,都有较大规模的拓展,到清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屠用谦重修绵州公署时,“六一堂”已成较具规模的古典园林,闻名遐迩的名胜古迹。像磁石一般,欧阳修和“六一堂”,吸引着过往名宦、诗人、墨客的游历,留下“一代今文伯,三巴昔产贤”(杨万里)、“淋漓大笔挽颓风,海内咸宗六一翁”(罗绕典)、“纵乐渔歌诗史句,求生狱读醉翁文”(杨玉堂)、“六一堂留一宿缘,解装朝夕念前贤”(黄炎培)等诗句。
近代后,“六一堂”再次颓圯,甚至遗迹无存。1989年,绵阳市政府拨款在风景秀丽的南湖边重建“六一堂”,六柱五开间,飞檐翘角,甚是壮观。堂中除一尊欧阳修汉白玉雕像外,还有许多名人书画匾联,与堂外的“敬荻精舍”等建筑,共同成为南湖新景。
这或与绵州人崇文尚贤的古风有关,显然也与欧阳修后来的作为和影响有关——绵州先后建有蒋欧祠、十贤堂、思贤堂,都推欧阳观为“贤人”而祀奉。便是欧母郑氏,也有“画荻坊”、“敬荻精舍”崇其懿德。
未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