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梦见父亲
感觉,我像从外面回老家,见到父亲。父亲更瘦了,皮包骨头,满脸青筋。依然那样气紧,气喘,仿佛胸口压着巨大的磨盘。出气呼呼呼的,像破旧的老式蒸汽机车。他不断咳嗽,梗着脖子,咯着浓痰。
父亲的神情举止是熟悉的,音容笑貌也不陌生。意外的是,父亲住在地窖里。地窖宽大,空阔。一盏电灯照着,不时晃动。仿佛在闹地震。
父亲说冷,声音有些颤。说冷时,还哆嗦了一下。父亲怕冷,我是知道的。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单薄,清瘦。到冬天,尤其虚弱。穿身上的衣服再好、再厚,也仿佛一张张纸,破漏透风。每年冬天,对晚年的父亲来说,都像鬼门关一样,难过。
父亲住的地窖,是在山岩间挖出,用来窖藏红苕、甘蔗之类的。地窖里冬暖夏凉。有些像北方的窑洞。只是窑洞在北方住人,而南方的地窖,只用来储物。我不明白父亲怎么会住那里,而且居然装了电灯。明晃晃的,让人分不清昼夜寒暑。
见到我,父亲很高兴。我也高兴。我和父亲,很久没有见面了。
父亲披着大衣,领口微微敞着。我伸手为他掖好。心里一直记着,要给父亲写些文字。但对他的早年经历,并不熟悉。以前听他讲过一些,片断而零碎。见面后想起,我就要父亲写自己的传记,或者说回忆录。父亲只读过三年高小,但聪明。作为农民,在村里甚至乡里,父亲文笔都算一流。他演过戏,创作过一些相声、小品、三句半什么的。人都说他是秀才。
反正你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又没什么事。我说。
父亲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你很久没有回来了。父亲说完,费力地冲我笑了笑。
父亲这一笑,让我从梦中醒来。迷糊间,只记得这些残片。
这可真是奇怪——父亲离开两年多来,我是第一次梦见。梦表示思念。按这种说法,我似乎是不思念父亲的。不思念,似乎也便不爱,不喜欢。或者说,冷漠,淡忘。但事实相反。父亲是我唯一的父亲。他的去世,在我的生活中、感觉里,留下巨大的“空”,空洞,空白。这种空洞和空白,难以弥补,也无可填充。
现在还记得,父亲离开,是2004年农历二月初十。天很阴,厚重的积雨云一直低低地压在头顶。偶尔有风,摇晃屋后的竹林。竹林外的田野,除油菜和小麦青绿的沉默外,仍是一派寂静、寥落、空旷。早春二月,含混的季节,暧昧的日子。按节气说,春天正在回来,万物即将复苏,但一切似乎并没有鲜明的响动。
鲜明的响动来自我内心。父亲在这天上午,走完了他艰难、苦楚的一生。
实在说,父亲断气,闭眼,我并不特别悲伤,甚至没有流泪。第二天,送父亲去火葬场。百十斤的身体推进去,出来后,却只有四五斤。这样的变化,让我第一次有了深刻、彻骨的痛感。对父亲,对生命的单薄和脆弱。
回去时,用一只破旧的牛仔包,背着父亲的骨灰,感觉他是用最后的体温,在暖着我,一路暖着我。天很冷,风刮在脸上,让人觉得生痛。我浑身都冷,心里,更冷。悲哀和伤痛冲撞着我,挤压着我,紧逼着我。我心里有大悲哀,大伤痛,但不是关于父亲,而是关于人的生命。人生无常,我早知道,但也只是知道。就像我知道,地震、台风、海啸,会给人带来灭顶之灾。但只是知道而已。而父亲的死,让我对“无常”二字,有了切肤之感。不过三两天时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成了一把暖乎乎的灰,一抔冷冰冰的尘。这样的倏忽,迅疾,想想,除了悲哀,便只能是伤痛。
一路上,望着车窗外枯索的荒野,匆疾的风,风中一掠而过的树,回想着父亲,回想着那些斑驳的陈年旧事,就想着,要为他写些文字。
父亲很看重我的文字。生前,但凡能看到我的铅字文章,他总不会放过。到晚年,视力弱,报刊上的字又小,读得就很慢。记得有回,他到家里来,看完我刚发表的《打工的母亲》,揉了好半天老眼,然后红着脸说:老大,写得真好。我第一本书出来,他拿了好几本回去,但当我回去时,家里一本也没有。跟父亲在乡场上走,碰到我半熟不熟的人,都跟我说:看到你的书了,写得真好。父亲在我身边跟着,什么话也没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会多么骄傲,自豪,为他的儿子,为那些文字。
但在父亲生前,弄了那么多年笔墨,居然没能为他留下一篇正经的文章。为父亲阖上眼时,为父亲掩上土时,心里就想,一定要写,一定要为父亲写一篇像样点的。题目早已想好:《父亲远行》。感觉里,那将是很长的篇幅。父亲的一生,他的爱恨,怨喜,病痛,落寞,都将在其中展现。不是盖棺论定,也不是简单的感恩,而是要写出,一个贫穷的父亲,他本来的样子。虽然这对父亲的一生,和他离去的事实来说,毫无补益。在我,却是为人子所能为父亲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这文字,一直没能写出。
父亲不算勤劳。作为农民,他算不上优秀。自我记事起,他就不能胜任太重的苦力劳动。他为人理过发,补过鞋。先是挣工分换口粮,后来,是找些小钱贴补家用。80年代,他在乡里的剧团唱川戏,是主角,常唱小生。那时他在我心中,如同在别的观众心中,有些神圣的光。后来,他渐渐老了,剧团解散了,那光也便渐渐弱了,淡了。但每年春节,他仍要承头组织“彩莲船”,走村串户去给人家拜年。从骨子里说,父亲不像一个农民,而像一个乡村艺人。他喜欢热闹。他也用他的本事和方式,给冷清的乡村,带来了些许热闹。短促,但是快乐。父亲的一生,弱小,卑微,但他用弱小、卑微的生命,给寂寥、广阔的乡村,带来了些微的慰藉。
父亲不严厉,也不算慈祥。他于我们兄妹几人,有爱,但并不强烈。除了晚年的依恋,他对我们,不曾表现出格外的疼爱,也不曾有特别强烈的情感流露。但父亲善良,温和,散淡。他一直信任我们,尤其是我。在成长的岁月,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参加工作,甚至我的爱情和婚姻,父亲对我,一直都是顺其自然,听任我的发展。我也还算争气,没给父亲添什么大麻烦,虽然也没能带给他什么大荣耀。因此,在很多年的记忆里,父子间的感情,一直很淡。像茶在水中。茶是适量的,水是适度的。彼此间,融洽,和谐。没什么轰烈、壮观的场面,而只是些平常、平淡的细节。但奇怪的是,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就是这些细节,片断,常在脑子里闪跳,浮现,让我时时记起父亲,记起有父亲在的那些岁月。
感觉里,那样的岁月,应该还可以持续很久,延绵很久。父亲一直病着,每到冬天就加重一些,但每到春天,又渐渐好转。多年来,我们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经历。就像习惯了太阳在黄昏时落下,在早上再次升起。老家有句谚语:“药罐子经得摔。”我们以为,父亲的命,就像那药罐子,或者,像那太阳一般延续。但是,父亲的身体,已经不能再延续。父亲的血在渐渐冷。父亲的光在渐渐弱。然后,就是2004年阴历二月初十上午,父亲生命的大门,突然关上。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但父亲的气息、声音,父亲的动作、言语,一下子停滞了。有父亲在的时光,有父亲在的岁月,一下子成了过去,被掩在一层薄土后面,掩在一段黯淡的回忆里。
父亲的病是老毛病,在猛烈发作、致命一击前,已折腾了他多年。医生在确诊后所说的话,暗示了我们已经无可救药。父亲住院期间,一天到晚吸氧,但仍气紧。盖两床厚被,仍觉得发冷。弥留之际,父亲脸青嘴乌。但他最终的走,很平静。父亲用那样平静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多灾多难的一生,和不堪其苦的晚年,也算是一种解脱。无论对他,还是对他的家人。
所以,我也极为平静。
但是在安葬父亲,看着父亲的薄棺被一点点掩没时,我突然禁不住悲从中来。先是哽咽,后是号啕,呼天抢地,哭得一塌糊涂。那时,在我昏茫得几乎空白的脑海里,有一点感觉,越来越明晰,越来越巨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痛切地知道:我唯一的父亲走了,从此,再没有一个人,可以作我的父亲。我唯一的父亲死了,从此,再没有一个人,能让我叫他一声父亲。世界上那么多老男人,以前看见,总禁不住要从他们身上,去寻找、比对父亲的影子,或模样。但现在,我唯一的父亲死了,他们就与我再也没有关联了。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五一大假,我挈妇将雏回家看望母亲。头天晚上,专门找了一家清真馆子,买了两斤卤得甚好的牛肉,那是父亲的最爱。但是回到家里,菜摆上桌,才突然意识到,最爱吃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来吃了。我清楚记得,此前不到一年,我去俄罗斯参观访问,临出发前,父亲唯一的叮嘱和期望就是,让我给他带些吃的回来。而现在,再美味的东西,他也没法吃了。
那一刻的悲恸和哀伤,真是无可言说。
接下来的国庆大假,我又带妻儿回老家。照例地到父亲坟前看了看,为我和妹妹们栽下的那四棵柏树浇水。照例地在老屋房前房后走了走,看了看。再次看到屋檐边那棵柏树时,突然想到父亲,接着就是那个句子: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脑子里灵光一闪,立时就有了感觉。打开手提电脑,敲下了一个题目:树还在,人却走了——写作的内容,是伤痛的。但过程,是愉快的。敲完最后一行字,有如释重负之感。一读,再读,直到今天,我依然觉得,那是自己满意的文字,是可以告慰父亲的文字。
父亲是平常的农民,他的生与死,都很落寞,像故乡田地里的草木。但对我,这无疑是山崩地裂的大事。父亲的一生,卑微,渺小,他的影响微弱,他的光芒黯淡,他没能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也没有什么丰功伟绩。但他生养了我。他是我生命的源头。他爱我,疼我,供我读书成人,让我有了今天,这是他最大的功绩。就此而言,我对他,有难以言说的感激。乌鸦尚知反哺,寸草也报春晖。父亲曾寄厚望于我,但因为自己的无能,我没有更多的回报。这样的遗憾和愧疚,是我心中巨大而恒久的痛。
父亲是平淡的,我在写他时,也用了朴素、简净的语言,尽量地内敛。文章在各大网站刊出后,许多网友回贴,都说“非常感动”。还有很多人说,看完后禁不住热泪盈眶。我知道,这篇文章真正吸引读者,感动读者的,是父亲的形象,是我对父亲的歉疚和感念之情。父亲在儿女心里,有很重的份量。单是“父亲”这两个字,就有很暖人的温度。那是我们行走人生的慰藉和支撑。但我们对他,往往不能有更好的回报。这是一种普遍的遗憾、歉疚和感念。
父亲是我亲眼目睹离去的第一个亲人。父亲的死,是我近40年生命中,所遭遇的最沉重打击。这打击巨大,让我一时间感到空落,无所依凭。无论精神,还是肉体。父亲在的地方,空了。父亲在的感觉,没了。悲伤却无以言说,痛苦却让人感到莫名。父亲的离开,让我的灵魂,在很长一段时间,浑噩而空茫。或许正因如此,居然连有他的梦,也不曾做过。
但是现在,突然梦了。而且发生在我生日前夜。或者说,生日当天的凌晨。而这个生日,对我,意义非同一般。我39岁了。按家乡的说法,男做进,女做满。过了今天,我就该吃40岁的饭了。40岁是个尴尬的年龄。上有老,下有小。老老小小,都看着你跳腾,都指望着你。
古人说三十而立。在我,快40岁了,这所谓的立,还只是八字的一撇。以自己感觉,这一生,是不可能再活40年的。39年前的此时此刻,我尚未来到人世——具体时间,按父母的说法,是亥时,下午五、六点钟——39年后的此时此刻,我会在哪里?生命过去大半,太多该做的事没能做成,还有太多的事,堆在前头,也不知道能否做成。就如那篇写父亲的文章,早有计划,却一直没能落到实处。这样的时刻,父亲突然出现在梦中,是什么样的意味?思念?牵挂?担心?
醒来后,一直想着这个梦,却一直没有想通想透。越想,越觉得茫然。越想,越觉得惶然。就像小时候,遇到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一样,我抬头望天,暗自询问父亲:你为什么入我梦来?
在清晨微凉的风里,父亲始终沉默不语。没有任何人,回答我的问题。
2006.4.12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