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被雨和爱情弄湿的园子
到绍兴时,正值梅雨季节。雨丝细细密密的,像扯不完的线绺,在古老的小城漫天飘起,织出一幕意韵深长的帘来。
在鲁迅路下车,过放翁桥,远远地,就看到石雕牌坊上的白底黑字:沈氏园。这就是沈园了,陆游和唐琬的沈园,《钗头凤》里的沈园,牵动我思绪多年的沈园——乍然相见,竟如梦中。
就像默默的爱、深深的情,沈园其实淹没在一群旧宅里,含蓄而静谧,在江南著名的烟雨中,散发着邈远的古意和淡淡的怨幽——许是下雨之故,园里游人不多,静寂而冷清。经“诗境石”,过“问梅槛”,由西而东,一路缓缓走去,短短工夫,身上就润浸浸、湿漉漉的了——其实,伞一直握在手上,只是不愿撑开,只想就这样掀起雨帘,湿湿地走进那段古旧的历史,去触抚那个伤心的故事,到底刻着多少无法愈合的伤痕。
六朝井亭位于孤鹤轩边。这亭别具特色之处在于,透过亭顶可望到天空。据介绍:亭顶中空,一可“承天露”,使雨水落入井中;二可“承天光”,让阳光照入井内;其三,古人打水多用竹杆,双手交换着往上提,水打上来时,竹杆能顺势从亭顶的空穴中伸出去,非常有趣——但我觉得,这样的情趣之于沈园,也许倒在其次;接天入地,渴望自由光明,似乎更切近那个爱情故事。
沿卵石小径拾阶而上,孤鹤轩凝重端庄,古意盎然。这是沈园建筑与景观布局的中心。一个人置身轩中,形单影孤,禁不住怀想起诗人陆游的种种经历:多舛的爱情,倾危的时局,坎坷的的仕途,难酬的壮志……这一切,最终,似乎都只是化作了一声孤鹤的哀鸣。
“宫墙柳,一片柔情,付与东风飞白絮;六曲栏,几多绮思,频抛细雨送黄昏。”面对一泓池水,缕缕柳丝,默念着萧挺撰文、钱君匋书写的这幅楹联,聆听着雨点敲打飞檐的声音,仿佛整个园子里,都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哀愁。
那段著名的爱情故事,就在此时浮现出来——陆游初婚表妹唐琬,琴瑟和谐,幸福美满,但因陆母对唐琬不满,两人被迫离散。数年后,两人在此园邂逅。虽唐已改嫁,陆亦另娶,彼此依然旧情难断。此时相见,种种旧事顿涌心头。感慨万端之际,陆游在园壁题下《钗头凤》,怆然而别。词云: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据说,唐琬读后,曾和作一阕:
世情薄、人情恶,雨逆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 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 装欢。瞒!瞒!瞒!”
此后不久,即因郁闷愁怨,化作一缕香魂,与沈园一起,成为后人感伤之泪的一处源头。
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这份刻骨铭心的伤痛,贯穿了陆游的一生。尽管他后来南下北上,又辗转川蜀,几十年颠沛流离,却始终无法排遣心中的眷恋。63岁在严州任上,他曾有诗怀旧:“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68岁重游沈园,见到被人刻石立碑的《钗头凤》,潸然泪下:“泉路凭谁说断肠?……断云幽梦事茫茫。”75岁再游沈园,作《沈园》二首,有“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诸句。到81岁高龄,竟还梦游沈园,作诗怀旧:“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直至离世前一年,才“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样一种深挚无告的沉痛爱情,与同样产生于古越大地的“梁祝”,一脉相承、同出一源。只不过,前者让人憾痛不已,后者令人惊叹万分——当然,能执着一念,在阴阳两隔后四十多年里,仍如此真诚地怀念、悲悼,怎么说,也该算得是爱情中的经典了。
出孤鹤轩南行,便是“题词碑”。一壁据说是出土断砖砌成的残垣上,镌刻着词学大师夏承焘书写的《钗头凤》。这也是沈园的灵魂和主旨所在——细想来,与其它鼎鼎大名的江南园林比,沈园实在没有多少特出之处,如果没有这两首词,如果没有那段爱情,沈园就不成其为沈园,也绝难留存至今,引得人们不断前来凭吊,伤怀。可以说,是《钗头凤》,是陆、唐的爱情悲剧,成就了沈园,使它如一位不甚艳丽的女子,因凭着眉宇间的一丝忧郁,脸颊上的一抹悲凉,而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正因如此,虽然早知道这园子是沈氏的私家花园,与陆、唐二人并无直接关联,但在心底,还是将这园子“判”给了他们。因为,他们已成为超越沈园本身的一处夺目“心景”。
再往前,就到了葫芦池。据说,这是陆、唐的邂逅之处。陆游诗中“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当是指此。池畔一块假山石上,书有“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之句。许多情感顿时涌上来,堵得人透不过气。虽历经沧桑,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现在的沈园,也不再是当年的沈园,但我相信这池中的水,一定还见证着当年。因为这世上,只有水最清楚、明白,也只有水才取用不竭。而当年两人重逢时,那伤感的泪滴,一旦溶于水中,也便永远不会消失——当然,我知道,这池水中,一定还有很多感动、感伤的泪滴。是它们和那段爱情一起,弄湿了这个著名的园子。
雨一直在飘洒,细细软软地。时近黄昏,暮色苍茫,细雨霏霏,让人越发感觉到园子里的冷清、静寂。一阵古筝随雨飘来,连空气里,仿佛都能触抚到那弦动的韵味。细听,是《汉宫秋月》。那样低徊,哀婉,沉郁,让整个园子浸满拂之不去的忧伤。
池旁有草亭。飞檐高翘的亭阁中,石桌石椅一如往昔,似在迎候不再重来的故人。经过雨的洗润,园子里那些阔叶植物,绿得更加真切,凝重。满园花树静静含苞,仿佛酝酿着一场美丽的聚会。而那墙头上的爬山虎,也似乎牵扯着一些或远或近的往事。
走出这个被雨和爱情弄湿的园子,雨丝仍倔强地飞着。回头作别时,才发现那块卧着的“断云”:一块椭圆的大石,被人为断成两截。据说,“断云”谐音“断缘”,细看,卧石中间,果然有执拗的丝丝相牵。
想来,“断缘”其实也是“牵缘”,缘断了,情丝却仍牵系着,揪扯着。就像离散后的陆游和唐琬——若真有灵,我相信,800多年来,陆游其实是一直都在这园子里,怀念着他永远的唐琬。
而且我知道,即使只为这一点,沈园也将继续存在,像一个梦,为人们的愿望找一个寄托,或者像一把古筝,时时为爱的吟唱而拨动。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
【特别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