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有权:​ 荒诞人生(周末连载1)

荒 诞 人 生

文/刘有权

前  言

有哲人说,历史的车轮过去,总会误伤一些路旁的小草。

真是这样吗?正常情况下,这个论断是不错的。但历史的车轮有时会偏离正道,会从稻田、麦田碾过,会从森林草原压过,伤害的岂止是道旁的小草?欣欣向荣的禾苗、巍巍向上的大树,都被呼啸而过不走正道历史车轮辗压致伤、致残、致命。一幕比一幕惨烈的悲剧便在历史舞台上上演了。

也有哲人说,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辉,一滴水可以透露大海的信息。

但这不是一滴水的故事,而是一滴泪的故事,是一滴血的故事,是一棵幼苗被辗压又复苏的故事。是一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荒诞不经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一个小人物梦游十八层地府和太虚幻境的故事。读者诸君切不可当真,切不可对号入座,自寻烦恼,正是:

百年人事几多哀,千古兴亡眼底来。

几度梦中遭辗杀,阎王恶鬼不须猜。

欲知故事的悲欢离合,茶余饭后不妨浏览一番,聊博一叹一笑而已。

第一章  儿时不识愁滋味

我生于民国二十六年初冬的一个早晨。那年的七月七日,中华民族全面抗日的号角吹响,我似乎听见这号角声,急急忙忙来到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土。

感谢上苍把我降生在一户衣食无忧的勤劳小康之家。我记事之后,才从母亲的口中得知,我姓刘,排行老二。我前面本来有个姐姐,刚来到这世上没几个月,便被老天收回去了。我成了刘氏门中的长子长孙,一家人把我当宝贝,我的乳名便叫“二宝”。和我一块玩耍的小伙伴有时叫我“二宝气”,我不知道“二宝气”是啥意思,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个“雅号”。
在我两岁的时候,我有了一个弟弟,乳名叫“三宝”。有了三宝,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像稀奇我的洋娃娃一样,总想去抱他亲他。母亲却总不让我抱让我亲,我常常委屈得又哭又闹。
那时,我们家在城隍庙附近开了一个大织布坊,有十多台老式织布机,由祖父领着他的子侄辈们辛勤打拼。我记得父亲是负责推销产品的,经常不在家。他每次回来都给我买不少糖果,尤其是两河桃片,是我儿时最爱。在三宝还不会走路的时候,父亲不见了,织布坊也关门了。祖父改行做起了生铁和山货生意。
我问母亲:父亲去哪里了?
她很自豪地告诉我:“你爹当兵打鬼子去了!”
大约过了一年,祖父把母亲、我和弟弟送到宜宾。我才知道,父亲没有上前线打日本鬼子,而是当了“宪兵”。宪兵是干啥的?我哪里知道。
祖父把我们送到宜宾后仍回叙永经营生意,养活家人。我在宜宾大约生活了两年,父亲每天总是穿着军装去上班,早出晚归。母亲在家主持家务,一边带弟弟,一边教我识字,读《三字经》,背《千家诗》。
宜宾留给我儿时最深刻的印象应该是一次拉响防空警报的凄厉声,使我们母子惊恐万状,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一般。母亲一手紧紧抱着弟弟,一手搂着我,脸色苍白,看着既陌生又恐怖。弟弟吓得哭了起来,母亲放开我,用颤抖的手,捂着弟弟的小嘴,生怕他的啼哭声会被日本飞机听见,炸弹便会落在我们头上。约两个小时后,警报解除了,虚惊一场。
后来父亲出差去重庆,好长时间没有回来,又是祖父从叙永赶来,把我们母子送到璧山老家,在那里又见到父亲,又和父亲团聚。
璧山的老屋好大好大。门前有一个三合土打成的院坝,是秋收时晒谷子的地方。院坝旁有竹林,竹林前便是大小不等的水田,长着水稻。老屋分前后院,属祖父所有,是老先人们留下来的,还有田产。
据母亲告诉我,我们璧山的始祖叫刘美玉公,是当年“湖广填四川”时从贵州遵义过来璧山,到我父亲这一代是第十八代了,一直在这里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日本占领东北后,祖父认定中日必有一战,为避免战火烧身,祖父便带领一家老小十余口人迁到了四川、云南、贵州交界的叙永城,开了个织布坊。老家的房屋、田土交给了同宗人代管经理。我们回来后,代管房屋的我叫大伯的一家人便把前院让出来我们住,他们家搬到后院住。田土长期租给了别人,父亲回来后也没有种庄稼,只是帮族人们织的“大台布”运出去卖,赚点生活费。
这个前院也很宽大,有前厅、两边厢房,院里有石桌石凳,是休闲时大人们吃茶下棋的地方。靠两边厢房的院子拐角处,各有一个大石盆,盆底有个洞,用玉米芯塞着,是大人小孩洗澡用。我们娃儿是白天洗,大人们便是在我们睡后洗,从不让我们看见。三宝最喜欢在石盆洗澡,每次母亲给他洗澡他都手舞足蹈、又唱又笑,洗澡水溅得母亲一身,母亲从不生气。
到老家没有几天,父亲便送我到宗族祠堂办的公塾堂读书。祠堂离我们老屋有一里多路,在一个山坡上。祠堂正堂上供有不少祖先的牌位,父亲领我到众多牌位前认祖归宗。我在始祖刘累、汉高祖刘邦、汉昭烈帝刘备牌位前磕了头。父亲告诉我,我们这一支是刘备的后人,我们是皇族后裔,要好好读书,不要辱没先祖。
塾堂在祠堂后院,有两位塾师,都是族中人。一个五十开外,蓄着胡子,身穿着长衫,戴着一副茶色水晶眼镜,手持一根两尺来长的戒尺,有点威严。父亲让我叫他“叔公”;他比父亲长一辈,名叫刘天罡,专教《诗》《书》《易》《礼》《春秋》。另一位年龄和父亲差不多,看上去和蔼可亲,专教启蒙读物和四书。父亲告诉我,这位塾师曾是他上私塾、小学、中学的同学,高中毕业后本可以在县城当老师,他为了感恩、为了孝敬父母,毅然回到家乡,培养刘氏后昆。我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牌位前跪拜后,又给二位塾师行了礼,便算上学了。
我读的是初级班,由年轻的这位叫刘开寿的塾师教。我从《声律启蒙》读起,每天塾师教认两段的生字,教读两遍对子韵文。第二天上课前先背诵,不能断断续续的。老师满意后,才教认新字、读新课,而内容不求甚解。我在那里读了不到两年,一直读到《孟子》。
同班有十几个同学,有男有女,都姓刘,年龄不相上下。其中有两位辈份比我高一辈,课后非要叫他“叔叔”,我又羞又犟,从来只叫名字,没有喊过一次“叔叔”。
下学后,我极贪玩,和同学们一道下到溪里捉鱼捞虾,在院坝捉蜻蜓,也去田坎用南瓜花芯钓呱呱乱叫的青蛙。青蛙总是瞪着一双眼睛跳来跳去,一点也不友好。有的同学晚上随大人提着灯笼、打着火把,去田里捉鱼鳅、黄鳝,我胆小,从没有夜间去过。
在璧山老家,我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记得我会记事、会说话起,不只一次问过母亲,我是从哪里来的?母亲总是笑咪咪地告诉我:“二宝是妈从南门坡上灰堆包(垃圾堆)上捡回来的。”
母亲生三宝时我才两岁,不懂事。这次母亲生妹妹,我已5岁多,已经上学一年多,懂些事了。母亲生妹妹前几个月,我明显看到母亲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那天正是中元节,学校放了假,父亲也在家中准备祭拜先人的祭品、填写“袱纸”。未到中午,母亲在厨房喊肚子痛,父亲连忙放下手中事,去把母亲扶到床上躺下,急忙跑到后院去喊伯娘。
一会儿,伯娘随父亲过来,手中拿了些接生的用品,急忙进了屋,把父亲、我和三宝关在门外。房内不时传出母亲的呻吟声、痛苦的叫喊声,伯娘不停地在安慰母亲。父亲在门外急得团团转,汗珠从头上滚落下来。时间过得好慢好慢,母亲痛苦的叫喊声时急时缓,急时吓得三宝哇哇大哭,父亲也顾不上哄他。我只得带着弟弟到后院大伯家去避一避。
一直到天黑,伯娘才回来,告诉我们,母亲给我们生了个妹妹。我们才回到前院,听见妹妹“儿嘞”“儿嘞”的哭声,到房门口不敢进去,只看见母亲脸色苍白,无力地躺在床上,父亲抱起包得像“马蹄粽”一样的妹妹,放在母亲的身旁,妹妹才没有啼哭了。
从那时起,我才知道,我、三宝都是在母亲的肚子里一天天长大,瓜熟蒂落,最后从母亲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母亲经历了多少苦难,才把我们带来人间。从母亲生下妹妹的那一天起,我突然觉得母亲变高大了,更漂亮了,我知道爱我的母亲了。
三宝4岁零4个月又4天,该上学发蒙读书了。这天,母亲给他换了一身新衣服,背上个小书包,很神气地随着父亲和我一道去祠堂公塾报名读书。他是从《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开始读,和我一个班,我已经在读四书了。三宝上学后,我每天上学下学都要护送他,我和同学玩的时间就少了。
这样过了半年多光景,三宝满5岁的时候,父亲收到祖父的来信说,我的叔叔刘开云,高中毕业后报名参加了远征军,最近在缅甸牺牲了。我的曾祖母和祖母都很悲伤,曾祖母天天哭,眼睛都快失明了。祖父要求父亲带领我们一家返回叙永,去安慰老人们悲痛的心。
回叙永正赶上过春节,那时抗战正处在紧要关头,人们都在节衣缩食支援抗战,春节也过得比平时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我又回到几年前的家,拜见了曾祖母和祖父母,他们都很高兴。曾祖母特别把我搂在怀里,把我从头到脚抚摸了一遍,说:“二宝长高了,快快长大去当兵,为你叔父报仇。”说罢,泪水从她脸上流下来,落在我的头上。
我忙说:“祖祖放心,我长大后一定给叔叔报仇!”我又做着端枪扫射的样子,口中“哒、哒、哒”地念着,逗得一家人都笑了。
我们家住在南大街小学旁边一个巷子内的一个大院子里。院子里住有三四家人。院子前有一棵上百岁的大黄葛树,参天蔽日,天天都有雀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开会,有时雀鸟也在树上唱歌,我一直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过完春节,父亲便领着我去南大街小学报名上学,老师简单地考试后,便让我上了二年级。
父亲送我上学后,便报名和叙永的一万多名志愿者去了泸州蓝田坝抢修飞机场,迎接美国援华空军进驻。三个月后,父亲回到家,又黑又瘦,我差点认不出来了。父亲回来后,便协助祖父料理生铁和山货生意。
暑假快要开学了,一天傍晚,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晚饭,我们正等着父亲回家和我们共进晚餐。突然看见父亲发疯一般从门外奔来,边跑边喊:“鬼子投降了!鬼子投降了!”进了门,跑进厨房,抱着母亲喊:“文珍,日本投降了!”
母亲听说日本投降了,搂着父亲轻声啜泣起来。我和弟妹也赶进厨房,围着父母,不知所措。我仰看着父母亲相互吻着、咬着,泪水从他们脸上像瀑布一般泻了下来。
随即院子里、巷子里、大街上的欢呼声、呐喊声、鞭炮声、锣鼓声,震天动地,全城沸腾了!父亲放开母亲,抱上妹妹,母亲牵着我和弟弟,冲向街头,汇入汹涌的人流。
人们举着火把,提着各式灯笼,载歌载舞,如疯似狂。旗帜在天空飘舞,长龙巨狮在人流里翻滚,全城沉浸在狂欢的海洋里,通宵达旦。一连几天,日以继夜,人们用各种方式表达抗日胜利的狂欢。
父亲几年来布满阴霾的脸上,天天笑逐颜开,成了灿烂的春天。而祖父母也老泪纵横,围着曾祖母喊:“老祖宗!我们胜利了!”
曾祖母因叔父牺牲,泪水几乎哭干了,这时也泪流满面,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这下好了,天下太平了!”
祖父又命父亲,在堂屋前设立叔父刘开云的灵牌,摆上祭品,焚香祷告。只听得父亲在牌前喃喃地说:“抗战胜利了,安息吧!”大人们都在灵位前焚香行礼。我们这一辈六七个小孩,则三跪九叩,顶礼膜拜。
抗战胜利的狂欢浪潮平息不久,又逢“双十”国庆节。这个国庆节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国庆节,盛况空前。在我心中留下了非常美妙的印象。
那天,天还没有大亮,母亲便把我们喊起来,穿上新衣,又把两岁的妹妹打扮得像一个小公主,要去参加今天庆祝大会的“健康儿童”决赛。
吃罢早饭,我到学校集合去县府广场参加庆祝大会。一路上,家家门前都悬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人人脸上洋溢着欢乐的表情。我们学校的队伍到了广场的指定地方列队休息。只见会场上人山人海,彩旗飘扬,各学校各单位此伏彼起地唱歌,歌声震天。直到大会开始,全场才哑静下来。
庆祝大会开得简短而热烈。首先是一个中年男人讲话,据带队的老师介绍,讲话的人是县长。他衣着朴素大方,讲话声音雄浑有力,讲了大约几分钟,讲毕向参会者深深一鞠躬,下面便响起了锣鼓声、口号声、欢呼声。
接下来便是今天庆祝会的主要节目:“健康儿童”决赛、中小学生的讲演决赛、舞龙决寒、舞狮决赛。每项决赛都分为几组。如:健康儿童决赛分为0-2岁组、2-4岁组、4-6岁组;讲演决赛分别为中学组、小学组;中学组又分为高中组、初中组,小学也有高年级、低年级之分。
最热闹最精彩的当然数舞龙舞狮决赛。舞龙决赛在广场左侧,只见6条巨龙张牙舞爪,排列有序;广场右侧有6只雄狮,围着9张桌子搭成的桌楼,跃跃欲试。决赛开始,一声锣响,先有一龙一狮从广场两侧冲出,在评委和观众挑剔的目光中,展现绝话。
我左顾右看,不知给谁助威。只见一条金龙由一个舞宝的人引导,像活龙一样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翻舞起来,煞是好看。右侧那边,一只金毛狮子也在地面腾挪、翻滚,如活的一般,突然一个腾身,三跃两跳居然跃上了桌楼的顶部,摇头摆尾向人群示好。桌楼下万众欢呼,在欢呼声中,狮子从两丈多高一跃而下,桌楼依然纹风不动。当狮子跳下那一刹那,全场惊得鸦雀无声,瞬间又欢声雷动。金毛狮子立起上身,才看见是两个人在表演。我真没有想到舞狮的两人配合得如此出神入化,我把手掌都拍肿了。
各项决赛大约经历了两个小时才决出胜负。各组均决出冠军一、亚军二、季军三,由县长亲自颁奖。我妹妹获0-2岁组冠军,由母亲抱着上台领奖,获镀金奖章一枚、锦旗一面,上书“建国之基”四字。县长还把妹妹抱起来举过头顶几分钟,以示祝贺。我在台下见了,高兴得泪水长流,使劲鼓掌。
奖发完后,便是万人大游行。彩旗前导,之后是洋鼓队,再后是各机关、团体,最后是各中小学校的队伍。从县府广场出发,经扬武坊,过布店街,经上桥江西街,再过下桥出西门,最后经西外街转至胜利桥,再折回南门解散。游行中,人们手中各执一面小旗,随口号声起落。口号停了,人们便唱抗战歌曲,一路载歌载舞,犹如一条彩龙在街上游走。街两旁围观的人,也是群情激奋,欢声雷动,为游行者助威鼓劲。
晚上,又有数千中小学生参加“提灯会”游行。男中学生一律白上衣蓝裤白鞋,女中学生一律白衣黑裙白袜白鞋,每人各手提一灯。小学生则童子军打扮。我是低年级小学生,未参加“提灯会”,只随家人们在布店街口观看热闹。参加“提灯会”的哥哥姐姐们个个精神焕发,提的灯争奇斗巧,汇成一条灯的长河。我们一直看到半夜,兴犹未尽。
之后的三四年国庆,由于内战,再也没有如此壮观喜庆的场面了,似乎一年不如一年。
我一天天长大,对叙永多情的山山水水也逐渐迷恋起来。
叙永诸山,环城而立,横亘于天地之间,将一座古城围得严严实实,几乎水泄不通。一年四季,青山如黛,郁郁葱葱。城外远山,峰峦起伏,如波涛汹涌,远接天边。
具有赤霞地貌的丹岩,冬天偶有积雪,远远望去,如红色波涛中一朵白色浪花,煞是好看。春天繁花似锦,杂在青山的万绿丛中,斑烂如画,倍增妩媚。夏秋时节,城郊旁、青山里,一座座果园,树上结满丰硕的嘉果:桃、李、杏、梨、樱桃、柑桔、柚橙、荔枝、桂圆……灿若繁星,令人垂涎三尺。你只要走进果园,热情好客的园主总会让你大饱口福,只吃不带,分文不取。
记得八九岁时,有一次,我和七八个小伙伴从河中游泳归来,路过一座桔林,望见枝头挂满红红的桔子,十分诱人。四顾无人,我们纷纷爬到树上,像孙悟空进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尽情大吃大嚼,狼吞虎咽。不一会儿,一个个撑得肚儿圆圆,又脱下裤子,扎紧裤管,当作盛桔子的袋子,摘呀装呀,打算满载而归。
突然几声狗吠,吓得我们大惊失色。一看,一条黄色大狼狗从远处向我们扑来,后面拖着看林子的老爷爷。我们慌忙从树上跳下,抱着战利品落荒而逃。只听得不远处的老爷爷大声喊:“当心跌倒!当心桔子掉了!”当我们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脱离险境时,桔子几乎掉光了,只得穿上裤子,怅怅而归。
我儿时最着迷、并与之亲密接触的,当数那穿城而过的永宁河。它的上游有两条支流,一条叫东门河,因其源曾穿山数里而出,其水常年浑浊;一条叫南门河,是永宁河的主要支流,其水常常清沏见底,碧波荡漾,游鱼如织。两条支流在城南起凤寺(又名定水寺)汇合,清浊分明,声势乃振,穿城而过,逐渐清澈;蜿蜒北去,再汇入从兴文来的古宋河,其势汹涌,破江门峡,至纳溪,汇入长江。儿时,百吨大木船可至北门码头,使家乡叙永成为川、滇、黔的水陆转运中心。
永宁河将县城分为东西两城,为便于往来,勤劳智慧的古乡人在河上修了两座五孔大石桥,把东西城连接起来。每当月明之夜,月光泻下来,银波闪闪的河上,卧着两座大石桥,如双虹卧波。千百年来,令无数骚人墨客为之倾倒,命名为“双桥夜月”。
清康熙年间,一位叫虞景星的人来叙永任知县,见叙永山川秀丽、人物风流,十分欣慰。领略了叙永的风景名胜之后,欣然命笔,写了八首咏怀永宁八景的诗:曰万寿朝霞,曰双桥夜月,曰铁炉晚渡,曰定水晓钟,曰红岩霁雪,曰浸岭腾云,曰宝珠鱼跳,曰流沙悬练。这八首诗至今仍悬挂在春秋祠的壁上,供世人观赏。我仅记得“双桥夜月”诗如下:
饮渭飞虹锁二城,吸川何复有长鲸。
卧波玉带依稀合,澄水金盆分外明。
云影拖烟过绣陌,涨痕依月上沙汀。
鸟栖萍藻鱼游树,为有秋潭彻底清。
记得儿时,我家居无定所,曾举家三迁,所迁之处都与河为邻。我与河水从相识相近,到相知相亲,河成了我儿时最亲密的伙伴、最相好的朋友。
初时,我常常去北门码头,好奇地观赏河上那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壮观场面;有时听船夫的号子,激起胸中万丈豪情;有时见纤夫拉纤,初识人生的艰辛。或到南门,观垂钓者在风雨中的悠闲;或睹渔舟在波涛中的淡定。
渔舟极小,宛如一叶。有一人划船,一人撒网的;有一人行舟,靠自驯养的墨绿色鱼鹰或棕色水獭帮他捕鱼的。我最爱看后者,只见渔人将鱼鹰或水獭放入河中,它们迅速潜入水中,一会儿便各自叼着一条鱼浮出水面,向主人报捷。渔人将它们接入舟中,从它们的口中取下那活蹦乱跳的猎物,我也随之欢呼跳跃起来。
渐渐地,我从岸上走进了水中。在浅水里与小伙伴们玩水嬉戏,或追捉那些时不时啄我小脚的小鱼儿,但总是一无所获。稍长,我便机智起来,用家中筛煤灰的筛子,找一块旧白布把筛子蒙严,在中间剪开一条两三寸长的口子,里面放一些鱼儿爱吃的臭豆腐、猪血旺之类,然后把筛子放进河边的浅水处。人躲在岸边,眼直盯着筛子。但见鱼儿一条、两条、三条……钻进筛子,我便蹑手蹑足走近,猛地用一只手蒙住口子,另一只手把筛子拖上岸来。哈哈!每次都收获颇丰。
当那些活泼可爱仅有一两寸长的小鱼成了我的猎物时,那份惊喜,犹如获得稀世珍宝一般。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捉来,养在岸边临时挖的水凼里。到了该回家的时候,我又怕小鱼儿的妈妈挂念伤心,又把猎物们放回河中,看着它们欢快地游去,去找它们的妈妈。直到它们游得无影无踪,我才心欢意满地拿着筛子回家。
更长大些,胆子也越大,我便和小伙伴们去深水学游泳。我感觉河水非常温柔、宽厚,像我母亲的怀抱。我很快便学会了游泳,技能日益提高,日益娴熟。有一次,我误入深渊被卷入漩涡,与死神搏斗时,河水却助我一臂之力,把我托出水面,脱离了险境。有时,我受了委屈或心灵躁动不安,就来到河边,聆听永宁河的低语、轻唱,我的心很快便会恢复宁静。
永宁河也有发脾气的时候。有年夏天,天降暴雨,山洪暴发,河水猛涨,浊浪滔天,像一条黄龙,吼声震天,奔腾向前。上下桥的桥洞都被封住,差点被席卷而去。人们提心吊胆地说:“出蛟了!出蛟了!”
有不少船被掀翻,房屋被淹,从上游不断漂来竹、木、死猪之类。几天之后,洪水才退去,上下桥的桥孔又出现在眼前。当我见识了永宁河发脾气的凶狠,再去游泳时,也就倍加小心。
永宁河的水产丰富,种类繁多,有鳖鱼、鲢鱼、鲫鱼、草鱼、鲤鱼、黄鱼、青波、红鱼、大鲵(娃娃鱼)……几乎淡水所产,应有尽有。有次涨水退后,一条两尺多长、嘴大尾长、有两手两脚的怪鱼搁浅在岸边,哇哇乱叫,声如婴孩。我发现后,叫来几个伙伴,要把它放进河去。哪知它又粘又滑,把我们的小手都弄得粘乎乎的,我们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把它送入河中。真怪,它游出约一丈来远,又游了回来,向我们“哇、哇”叫了两声,好像在说“谢谢”,叫罢,停了片刻,才摇头摆尾,悠然而去。
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说:“那是娃娃鱼,极珍贵,极有灵气。你们救了它,它当然会给你们道谢。说不定将来它还会变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来给我们二宝当媳妇呢。”
我说:“我不要媳妇,我只要它当我的朋友,能在河边经常见到它就好。”
谁知,那娃娃鱼不愿做我的朋友,之后我常去河边,再不见它的踪影,使我有点怅然。
在永宁河的鱼儿中,除了我经常捉了又放的五彩斑烂的彩鱼儿外,我最喜爱的还有红鳍金甲的鲤鱼。母亲告诉我,鲤鱼的生命力极强,上进心也极强。它们的生活便是迎险滩、战恶浪,它们的奋斗目标便是竭尽全力跃过龙门,脱胎换骨变成长龙,遨游大海,飞腾九天。跃不过龙门的鲤鱼从不灰心,它们会再次养精蓄锐,来年再跃龙门,虽无数次失败而奋斗不息。
我听了母亲的话,深受启发,深受鼓舞。我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像鲤鱼一样,百折不挠跃过龙门,遨游于五洋之间,飞腾于九天之上。于是,我如饥似渴地读书、读书,沉浮于书海之间,其乐无穷。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对课本上的知识似乎一看就懂,老师一点就通。仅对公民课和选文感兴趣。公民课和选文课几乎影响了我的一生。
以选文课为例,小学三年级的选文课便有吴芳吉先生的《婉容词》,读后便爱得手不释卷。课外的读物太丰富、太迷人了,便开始读小说。我读的第一本小说是《红骔烈马》,讲的是唐朝薛平贵与王宝钏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我。接下来更爱看打仗的小说,《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罗通扫北》《五虎平南》这类。看后觉得不过瘾,又沉迷于武侠小说、公案小说、演义小说。到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中国古典四大名著,我已读了三部半,只有《西游记》读着读着觉得“荒诞不经”便半途而废了。
读《水浒》,宋江“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后招安又去平同是起义军的方腊,我便很反感。读《西游记》,孙悟空原也是一个占山为王的妖怪,与牛魔王等是结义弟兄,初看他敢于闹天宫,也想坐坐玉皇大帝的宝座,我觉得他比宋江强;但被观音菩萨戴上“紧箍咒”之后,也去平妖降怪,比宋江都不如,所以一直没耐心读完这部书。同样,《封神榜》至今我也没有读完。
倒是读《红楼梦》时,看得如痴如醉,沉迷于小说的情境中。不仅废寝忘食,甚至上课时也在偷看。一次上语文课,我在下面偷看黛玉葬花,默诵《葬花吟》,当默诵至“而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不禁泪流满面。
上课的是一位姓章的女老师,发觉有异,走到我课桌前,见我在偷看《红楼》,二话不说便把书收了。下课后,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你小小年纪,便看《红楼》?还看得泪流满面,你真看懂了吗?”
我轻轻点了一下头。
章老师说:“你今天看的《葬花吟》,你能给老师试讲一下吗?”
我说:“我不会讲,我会背。”
老师有点吃惊,对我说:“你能背完,今天我不处罚你,还会把书还给你。”
我便把《葬花吟》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了一遍。
章老师说:“我是上师范时才读的《红楼》,你比老师强啊!看《红楼》千万别学宝玉沉溺在女儿国,不求上进。”
我答应了声“是”,老师即把书还给了我。
现在我检点自己这荒诞的一生,真还受了宝玉不小的影响。
真的爱读书,不仅扩展了自己的视野,也增强了理解力。加之我的记忆力较好,学习方法也好,从小学到初中、高中,我的各科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受到不少老师的夸奖和不少同学的喜爱。
但也因此争强好胜,管不住自己的嘴,给自己的人生和自己的家人,带来了诸多不幸。
(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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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装剧中,"灭九族"是一个经常出现的话题,"灭九族"也因此成为历史上最残忍的刑罚之一.但是很多读者却对九族的概念不是很清楚,甚至认为九族是家庭的所有成员,其实不 ...

  • 刘有权:荒诞人生(周末连载26)

                  第三十二章             兰亭新韵菊花吟 我从小爱读书,虽因母训,读唐诗.宋词.终不求甚解,少有动心处.偶读<红鬃烈马>,方知书中别有洞天.随后是战争 ...

  • 刘有权:荒诞人生(周末连载23)

    第二十九章 竞标淘汰恶管家 2003年3月1日,位于沙坪坝区天陈路的天星农贸市场及花市重新开业了.锣鼓喧天,鞭炮震耳,二百多位经营者激动万分,满面笑容迎接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顾主.整个市场热闹非凡,人流如 ...

  • 刘有权:荒诞人生(周末连载27)

    第三十一章     皓首途穷复遇痴 我的故乡叙永,是四川的一座历史文化名城,那里多情的灵山秀水,古今的风流人物时常在我梦中相约.落魄的我,一直没有勇气赴约回乡,我一直愧对故乡山水,父老乡亲.     ...

  • 刘有权:荒诞人生(周末连载19)

                  二  十  四  章             维权弱旅敢争锋 在全民经商的大潮中,军队也心动了,也想在商海中一显神通,捞点外快以补军需.属于第三军医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新桥 ...

  • 刘有权:荒诞人生(周末连载28)

    第三十四章 微型诗的耕耘者 2003年3月14日,这天是农历的2月12日花神节,也是民间传说的百花生日.我便信步去离家不足两公里的"沙坪公园"赏花,陶醉在百花竞妍浓浓的春光里. 刚 ...

  • 刘有权:荒诞人生(周末连载17)

              第二十二章    商海浮沉半死生(上) 我的野心一直在跳,梦想为教育兴国尽绵薄之力.岂知命运捉弄,阴差阳错,逼迫跳海. 如果我没有野心,凭着分得的土地,凭着我不服输的性格,再凭着我 ...

  • 刘有权:荒诞人生(周末连载12)

    第十五章 百斤粮票得荆妻 我所在的半截沟公社的农田,都靠天山雪水灌溉.东边的几个大队靠中葛粮河灌溉,而塘坊门大队的十三个生产队数万亩农田,则主要靠碧流河灌溉.夏天从上山到戈壁的数十公里流程渗漏严重几乎 ...

  • 刘有权:荒诞人生(周末连载11)

    第十三章 新疆真是好地方 新疆,古称西域,汉设西域都护府管辖,唐设北庭和安西都护府管辖,宋为西辽地,元明清时期一直归属我国. 清朝时期,沙皇俄国除在我国东北地区侵占我国一百几十万平方公里国土外,一直觊 ...

  • 刘有权:荒诞人生(周末连载10)

    第十一章 电击雷轰鄢二姑 文/刘有权 鄢二姑,本名刘开珍,民国七年生于璧山一个耕读世家,是我父亲的么妹.我有两位姑母,二姑嫁到鄢家,故称"鄢二姑".据父亲告诉我,二姑小时聪敏好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