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首届全国教师文学作品大奖赛刘玲佳作品
生命之殇
刘玲佳(宁夏)
已经过去三年了,我还是不能忘记那个夜晚。
和朋友聚会的时候,一个人走在寂寂的小路上,听着风吹过树叶发出簌簌声响的时候,在黄昏默默沉思的时候,听着音乐的时候,看向天空的时候,特别是深夜从梦中醒来的时候,那个场景都会突兀的出现在面前,毫无征兆。这反复出现的场景,像一个不请自来的人,让我措手不及。而伴随着每一次这记忆的出现,我的心都会像被什么撕扯了一下,隐隐抽搐的痛,人也在瞬间变得沉郁静默。像一片阴云,遮蔽了阳光。很多次,我都有想要把这复杂的情绪写下来的冲动。这冲动那么强烈,强烈的不可遏制。但是当我拿起笔要写的时候,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更准确的说是不知如何下笔。我明明是有那么多话想说的,那么多,它们积压在我心里太久,并且又随着时间的增长衍生出一些新的东西。但是我写不出来。就好像奔涌的狂流,被拦在堤坝里,一时找不到出口,只能汹涌碰撞。人在感情最为强烈的时候,也是语言最贫乏最混乱的时候,是说不出来的,我大概就是这种状态。那时,脑海里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绝望愤怒充血的眼睛,还有,那像男人一样的哭嚎。那凄厉悲怆的哭嚎,横亘在我的脑海里,阻隔了文字的流淌,让我的思维只能被固定在那一时的情景里,怎么也走不出来。这三年里,我也曾写下许多文字,云淡风轻的,激昂悲愤的;温柔的,决绝的。每天,也都有大大小小的事件发生,它们充斥着我的生活,更替着我的记忆。我忘了很多人很多事,即便有时被人刻意的提醒,仍然茫然的无法在纷繁的记忆里打捞起某个人或完整的记起某件事。但是,那个晚上的那一幕,任时间之手如何抹擦,都不能被丝毫的淡化。那次的休闲娱乐之旅,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变得单一而沉重。我们千里迢迢兴致勃勃去探看的胡杨林,我们登高极目的嘉峪关,我们挤在人流中匆匆瞻仰的敦煌壁画,我们横穿而过的玉门关,都突然隐身退去,只剩下这黑夜中的一幕。仿佛画满鲜艳色彩的纸上,被重重的泼上浓黑的墨汁,覆盖了原本的色彩;甚至,更因为这三年里,频繁的耳闻目睹了诸多生离死别,并亲身经见了生命最后的无奈无助,真切的体会到生命的脆弱和沉重,对生命愈来愈深的多了理解和悲悯,那一幕更是被赋予了更多的含义,成为那次旅途的终极记忆。
还是抑制一下激动的情绪,回到那个晚上吧。
那是2016年10月4日,夜晚十点多,内蒙古巴吉公路。
车子在公路上疾驰,两边的路灯向后边快速倒去。忽明忽暗的灯光斑驳地照在大家沉沉欲睡的脸上。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困意冲跑了白天的兴奋,归程总是让人倍感放松。四天的自驾游,我们一行八个人,两辆车,像绝大多数只能利用假期出行游玩的上班族一样,匆忙急迫,每天早出晚归,从这个景点赶到那个景点,到处都是拥挤嘈杂的人流,被人流占领改变的景点让我们审美疲劳,急于归家。三千多公里路程,每个人都疲乏的昏昏欲睡,失去了说话的热情。
我坐的这辆车跑在前面。突然,开车的老戴一个紧急刹车,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我们几个沉睡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身子已经一起向前栽去,如果不是安全带的约束,前排的人会直撞到前车窗玻璃上。
老戴是有着三十多年车龄却无一次违章或事故的,这是他的骄傲,也是我们千里之行的可靠保障。十六岁当兵入伍的他,在部队里学的驾驶,那过硬的车技,我没见过第二个人。平生就好开着车走南闯北,什么样的路都走过,什么样的事都经见过,不夸张的说,见多识广的他就是一张活地图。坐他的车稳当踏实,甚至是一种享受。
今天这是怎么了?
惊魂未定的我们一起向前面看去,就在离车不到五米的地方,黑黝黝的一大伙东西蠕动着,堵在前面。好险!
还没来得及发问,老戴已经开了车门走出去,我们也跟着下了车。四野漆黑,天空飘着细细的雨丝,昏暗的路灯下,原来是六七头大小不一的牛,它们围成一圈,头里尾外,伸着脖子,低头好像在用鼻子嗅着什么,又好像用嘴往起拱着什么,不时发出低沉的呜咽。
我们急着赶路,试图驱离这些不懂人情的家伙。
可是它们好像在做着什么重要的事,在举行什么仪式,专注凝重,并不打算离开;特别是其中的一头十分健硕强壮的公牛,它转过身来看着我们,微低着头,顶着一双牛角,向我们逼近,它的充满了敌意的眼睛在雪亮的车灯的照射下,发着愤怒的光。我们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透过它闪开的空隙,我们看清了,在他们中间的地上躺着一头牛,一头被撞死的牛。
它的同类围着它,哀哀的呼唤着。
昏暗的路灯和车灯静静的映照着,时间忽然停止了,雨丝在灯柱里煞白的落下,无声无息。那几头牛不住地用头上的角或鼻子拱着已经死去的同伴,好像要叫醒它,间或抬起头,哞哞的发出悲嚎。那头壮硕的公牛逼停我们之后,又回转身去,加入到它们的行列。也许它知道那注定是徒劳无功的,它的同伴不能再和它一起同行了——我猜想,那死去的可能是它的妻子或者儿女?它的悲伤尤胜于其它牛,它低头用力的触碰着死牛,又不时的抬起头来仰天哀叫,在深秋寂静的旷野里,在这深沉的夜晚,这叫声格外凄厉悲怆,把我们的心从惊骇变为痛楚再到长久的沉默无声。真的,我长这么大,在农村生活了三十年,小时候放牛喂牛赶牛,我熟悉它们的叫声,只会哞哞的一种叫声,只有长短高低的区分,没有什么情绪——或者是我那时年少无知,蒙昧混沌,不知道动物也有思想有感情,更不懂得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意识里缺少对所有生命的感知和敬畏?但我真的从来没听到过牛这样的叫声,这不像牛的叫声,倒是像极了男人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是的,有一年,我在乡下,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抱着他溺水死去的儿子绝望的仰天长号,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这时,我们的第二辆车也赶上来了。四个人嚷嚷着趋近前来,看到这一幕,也立时沉默了。大家静默的站着不动。每个人都仿佛被定住了。
……
雨,在车窗上流溢,像哭泣的眼泪,也像无数个叹号和问号。车到阿左旗,已是晚上十二点多了,我们在路边一家饭馆停下,稍作休息。每人只要了一碗面。大家都不说话,沉默着。这沉默从离开牛群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期间,有人长长地叹息。这叹息里,包含了很多只有我们这个年龄才能领略意会的东西。面做好了,年轻的女孩子端了托盘一一分放在我们面前。这时,老戴端起桌上的茶杯,但并没有喝,他用左手的无名指,蘸了一些水,先洒向空中,继而又洒向地面。做这些的时候,他的神情肃穆而虔敬。我们都知道,他是在以水代酒,在祭奠。我们都端起了水杯,重复着这个动作。柜台后面,那个年轻的女子奇怪的看着我们,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窗外,雨下大了。
2019年8月4日
【作者简介】刘玲佳,女,教师。宁夏青铜峡市作协会员,宁夏青铜峡市美协理事。曾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巜当代青年》、《宁夏日报》宁夏人民广播电台,《银川晚报》、《吴忠日报》等电台杂志发表诗歌散文近百首(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