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难过，都是用心的程度过猛

一 

毛姆曾对一本书做出如下评价，如今还广为流传，甚至总被印刷在书的封面，作为推荐语：我不知道还有哪一部小说，其中爱情的痛苦、迷恋、残酷、执著，曾经如此令人吃惊地描述出来。

这部小说便是英国作家艾米莉·勃朗特所写的《呼啸山庄》。记得高二暑假时，语文老师让大家阅读这本小说，书中那种阴郁、凄厉、极致的特殊氛围，似乎让整个褥热的夏天，都阴风阵阵。

那时候，我还喜欢看武侠小说。大家经常讨论的一个话题就是，《神雕侠侣》中那个少年时用情至深，执念过重的李莫愁，到了中年落得个积怨难消、痴狂成魔，最后惨死绝情谷。倘若她孤独终老，到了七八十岁的年纪，再回首跟陆展元的这段情，又会有什么样的感慨呢？

《呼啸山庄》似乎恰好为这个问题提出了答案。时间不是万能的，它只能治愈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有很多创伤，时间只配做见证人，它袖手旁观，无能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未被包扎的伤口溃烂流脓，放任不被安抚的委屈，黑化成张牙舞爪的鬼怪。

 

二 

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的爱，建立在性情相投、灵魂相通之上，仿佛合二为一。这种真诚让人觉得温暖，却也是所有悲剧的源头。

众所周知，希斯克利夫是呼啸山庄老主人收养的孩子。凯瑟琳的兄弟视其为卑贱的奴婢，而凯瑟琳与他的情感，却无视阶层、门第、财富、道德、仇恨等一切既定规则，悄无声息地产生，野蛮自由地成长。

诚如书中凯瑟琳所说：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多么爱他，那并不是因为他漂亮，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

爱情中，人们有任性的权利，谁让它是一种不听话、不受控的情感呢？但二人感情的崇高性和悲剧性，也都源于这份任性。

凯瑟琳爱希斯克利夫，却不想和他过贫苦的生活；她嫁给埃德加，只是因为能当上画眉山庄的女主人；在爱情和金钱前做选择时，她清晰地选择了金钱。

希斯克利夫因为情人的背叛而愤怒离开，再度归来后，他先是从凯瑟琳的草包兄弟手中，夺取了呼啸山庄，而后勾引了画眉山庄的伊莎贝拉，成为了情敌的妹夫；最后又强迫他们的后代联姻，霸占了画眉山庄。

此时的凯瑟琳，已经香消玉殒。

谁能想到，希斯克利夫夺取画眉山庄后，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挖开凯瑟琳的坟墓，抱着她失声痛哭。

三 

很多人把《呼啸山庄》看成是《基督山伯爵》一样的复仇故事。实际上，希斯克利夫根本没有恨过凯瑟琳。

他恨的，是她离开的理由。

任何一个谈过恋爱的都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让一个人心生怨怼的，不是因为心上人的移情别恋，也不是因为自己一败涂地，而是对方居然给自己标了价码！

这个价码可能大到是门户、地位、金钱、声望，也有可能小到不可思议，甚至是生日宴上的几句俏皮话。爱情有时坚贞刚烈，足以消解世间一切苦难，有时却也浅薄随意到不堪一点浅薄的诱惑。

正是这些所谓的价码，如无声的诅咒，笼罩在他的爱情之上。希斯克利夫没有成为侦探小说中为情疯魔的凶杀犯，他的复仇指向了那个价码。所以，他穷尽一生的力气，成为了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的主人。

有的中文译本将希斯克利夫，翻译成希斯克厉夫，试图把他塑造成一个魔鬼般的存在。他确实曾面目狰狞地当面控诉凯瑟琳：悲惨、耻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所能给的一切打击和痛苦都不能把我们分开，而你，却出于你自己的自私，这样做了。

其实，越是这种张牙舞爪的人，内心越是装满失望，越是装满脆弱。真正强大的人，是自信的，自信就会温和，温和就会坚定。

希斯克利夫在变得铁石心肠之前，也曾付出了全部的温柔和善意。他从未得到真正的安慰，从未获得真正的安全感。自身的遭遇，使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被辜负是一种万劫不复的伤痛。

记忆是痛苦的根源，岁月最亏欠的，也一直是那些记忆力好，又偏偏念旧的人。 

四 

在小说《天龙八部》中，作者也塑造了一个女版的希斯克利夫：天山童姥。童姥与师妹李秋水都痴迷无崖子，二人缠斗一生，至死方休。

在被李秋水斩掉大腿后，童姥在虚竹陪伴下，一路逃亡。途中童姥不住口的痛骂无崖子和李秋水。虚竹听她骂得虽然恶毒，但悲伤之情其实更胜于愤恨，也不禁代她难过。

实在忍不住，便出言相劝：前辈，人生无常，无常是苦，一切烦恼，皆因贪嗔痴而起。前辈只须离此三毒，不再想念你的师弟，也不去恨你的师妹，心中便无烦恼了。

童姥怒道：我偏要想念你那没良心的师父，偏要恨那坏心眼的贱人。我心中越烦恼，越开心。

越烦恼，越开心，这句话可能也是希斯克利夫内心的潜台词。当爱恨交织在一起时，实是血脉相连，难以剥离。

亚当·斯密曾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辛苦劳作、来回奔波，所有这些对财富、权力和名声的追求，归根结底，是为了得到他人的爱和认同。

但当这份爱与认同已经千疮百孔，他们可能触景生情，潸然泪下；也有可能浮想联翩，咬牙切齿。虽然看上去奇葩，但起码胜在当初爱的真诚。

又或许，只有用这样的方式，他们才能来排遣心中的苦楚。说白了，世上所有的伤心，都是用心的程度过猛。

作为读者，我们不能过于苛刻。

好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书中那么多真爱、真相与真理，也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我们大部分人，不过都是时代苦海中一茬亮光，是激起浊浪、又淹没下去泯然众人的棋子，哭哭笑笑，嘶嘶拉拉，大半生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