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立群:谶应文化对《红楼梦》创作的影响
谶应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富有神秘色彩的文化形态,对中国社会的政治、宗教、思想与文学艺术都产生了重大影响。《红楼梦》的叙事结构是一个谶应框架,爱情婚姻悲剧、青春女儿遭际和封建家族命运是这个框架下的三个谶应系统。谶应文化影响了《红楼梦》的主题意蕴与美学风格,形成虚幻与真实合一、宿命与神秘交融、诗意与幻灭会通的特色。
谶应文化 《红楼梦》 叙事结构 主题意蕴 美学风格
《红楼梦》自问世以来,就引发了读者极大的阅读兴趣,研究者也试图从各个角度解读这部作品。索隐派用传统解经的方法,从文本的个别词句、情节去演绎所谓的微言大义;考证派运用传统考据学,从脂批、曹氏家谱和历史文献上论证这部小说是一部自传;王国维运用西方哲学思维诠释《红楼梦》的存在价值与悲剧意义;鲁迅则从中国小说发展的眼光来审视其思想意蕴与艺术价值;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更有学者从社会——文化的维度阐释作品的意义。
甲戌本《红楼梦》
《红楼梦》何以具有如此巨大的艺术魅力?作品本身具有的思想深度和艺术技巧是一个方面,但作者秉持的谶应的艺术构思为《红楼梦》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而作品后半部的缺失又使诸多谜团无法揭开谜底,这也许是《红楼梦》历久不衰的更为重要的原因。这一点,还没有引起研究者的足够重视。本文试图就谶应思维对《红楼梦》创作和研究产生的的影响,进行一番全面、深入的探讨。
一
谶应与《红楼梦》叙事结构
谶应是古代的神秘主义文化现象,它使用一种模糊的语言(或符号、或图像)预示未来将要发生的事,而且这些预示的事一定会得到应验。《太平广记》卷第一百六十三单列“谶应”类,从古文献中搜集了三十九篇小说。谶应与谶纬关联紧密。谶纬是经学与宗教神学的混合产物,盛行于汉代。“谶”是一种神秘的具有应验性质的预言。《说文解字》:“讖,验也。”①《广雅·释诂四》称:“谶,纤也。其义纤微而为效验也。”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讖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③谶又名“符谶”,因为往往有图,又称“图谶”。
至于“纬”,乃是“经之支流,衍及旁义”,是以宗教神学附会儒家经典,假托瑞应,张扬天意。“谶”与“纬”本是分开的,胡应麟《四部正讹》云:“世率以谶纬并论,二书虽相表里,而实不同。纬之名所以配经……凡谶皆托古圣贤以名其书,与纬体制迥别。”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指出:“儒者多称谶纬,其实讖自谶,纬自纬,非一类也”⑤。“纬”在流行的过程中,“渐杂以术数之言,既不知作者为谁,因附会以神其说。迨弥传弥失,又益以妖妄之辞,遂与谶合而为一”⑥。
《四库全书总目》
谶”与“纬”“历史地证明了无严格的区分”⑦。谶纬表现出浓厚的天人感应的思维方式,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富有神秘色彩的文化形态之一,对中国社会的政治、宗教、思想文化及文学艺术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谶纬作为一种神学政治文化,自魏晋逐渐式微,隋唐以后几近绝迹,但谶应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在民间十分流行,《红楼梦》就是作者以谶应思维进行艺术构思的一部伟大的文学精品。》
《红楼梦》的叙事构架是十分独特而又极具张力的。小说第一回描述的“石头历幻”与“绛珠还泪”的神话,道出了男女主人公的前世姻缘——“木石前盟”,第八回“比通灵”
又引出了“金玉良缘”。小说通过“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的告白以及[误终身]、[枉凝眉]等词曲的暗示,指出理想爱情和现实婚姻将走入悲剧。在悲金悼玉的同时,是对众女儿命运的深沉叹息。虽然她们集“天地间灵淑之气”,行止见识胜过须眉,但结局则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青春女儿几乎无一例外地被摧残、扭曲、蹂躏,最终走向毁灭。
与爱情婚姻悲剧、青春女儿毁灭紧密相连的是封建大家族乃至整个社会的衰亡,赫赫扬扬的富贵家族被“一代不如一代”的不肖儿孙们逐渐掏空,最终“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爱情婚姻悲剧、青春女儿的遭际和封建家族的命运,这三条情节线筋缠丝绕般地纠结在一起,互为生发,交织并进,形成了一个复杂而又严密的情节网络。
年画《红楼梦》
《红楼梦》的叙事结构虽然复杂而独特,但其情节发展走向始终遵循着作者的预设主题——时代与人生的大悲剧。小说第一回便道,本书所讲的是补天未成的石头幻形入世、历经红尘的故事,并借一僧一道之口指出:“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持。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⑧甲戌本于此句旁批道:“四句乃一部之总纲。”⑨
很明显,这部小说讲述的就是“石头”及其亲属姐妹在红尘中的生活经历,他们的命运和封建家族乃至整个社会的衰落趋势是同步的。作者在小说开篇就点出这个悲惨的结局,且在叙述过程中总是或明或暗地加以渲染、呼应。
如此看来,整部《红楼梦》的叙事结构是一个大谶应框架,这个大谶应框架包含了三个谶应系统,分别是爱情婚姻的谶应系统,青春女儿的谶应系统,家族命运的谶应系统。这三个谶应系统相互交织,互为依托,每个谶应系统形成一条情节发展线,作者在创作过程中,不时地采用各种方式(图谶、诗谶、曲谶、语谶、戏剧名、人名、灯谜、梦兆、算命、僧道警示、人物感悟等)进行暗示,这些方式犹如行进中的路标,不断地提示读者关注小说的预示主题。
最集中而又全面地展示谶应框架下的隐喻和预言功能的,是小说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警幻仙姑的指引下,聆听了《红楼梦》十二支曲,又见到了许多配有诗词的画册。甲戌本于此有一段眉批:“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读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儿女子数运之机……真奇想奇笔。”⑩
《推背图》
脂砚斋指出,作者在此回借鉴了《推背图》的手法来预示十二钗的命运结局。《推背图》是中国谶应学中的一部代表著作,在民间流传范围较为广泛。它以图谶的形式预言国运的兴衰、朝代的更替。《推背图》按照六十甲子的排列顺序,从甲子一直排到癸亥,每一干支配以六十四卦中的一卦,再配上一副图,又写上四句谶语和颂诗。由卦、图、诗暗示特定的意义、征兆,预示事物的吉凶。
《推背图》最后一幅图画两个人,一前一后,后者推前者的背部。图下谶语云:“一阴一阳,无终无始;终者自终,始者自始。”又题颂诗:“茫茫天数此中求,世道兴衰不自由,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据说这两人就是该书作者,唐初的星命学家袁天罡、李淳风,最后这一幅图谶总括全书,故名《推背图》。
《推背图》诗图搭配,采用谐音、拆字等手法,加上图画的内容,将读者的理解引入特定的方向,以此解释历史上发生的重大事件。如第三十象的图,画面是一只老虎据守石头上,四句谶语云:半圭半林,合则生变;石亦有灵,生荣死贱。颂诗曰:缺一不成也占先,六龙亲御到胡边;天心复见人心顺,相克相生马不前。
明英宗画像
此象说的是明朝“土木堡之变”及明英宗复辟之事。“半圭半林”就是“土木”,“合则生变”指明英宗受太监王振蛊惑,率军亲征瓦剌,在土木堡被敌军首领也先擒住。“石亦有灵,生荣死贱”,指将领石亨伙同太监曹吉祥等趁景帝重病,帮助英宗复辟,享受荣华富贵,后横行霸道,被处以死刑。“缺一不成也占先,六龙亲御到胡边”,即指英宗亲征被也先俘虏。
诗的第一句暗嵌“也先”名字,英宗是明朝第六代皇帝,故曰“六龙”。“天心复见人心顺”,英宗复辟在“天顺”元年,诗中有“天顺”字样;“相生相克马不前”,指景帝与英宗相互不容,景帝登基在庚午(马年),英宗复辟,景帝便做不成皇帝了。图中的虎额上有“王”字,喻指王振,画中的石头指石亨。
很明显,《红楼梦》的作者在第五回里借用了《推背图》的谶应形式隐喻地揭示出十二钗的悲惨命运。
除了用图谶、诗谶对贾府青春女性的命运走向进行预言外,《红楼梦》第五回还用曲谶的形式对宝钗黛的爱情婚姻前景及封建大家族的衰落趋势进行预示。[枉凝眉]悲咏:“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11预测了宝黛“木石前盟”不能遂心如愿,黛玉将为此泪尽而逝。[终身误]感叹:“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12
既揭示出“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的对立,也道出了宝、钗婚姻的暗淡。而[收尾·飞鸟各投林]道:“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13
陈晓旭饰演林黛玉
蒙府本在前两句有脂批:“二句总宁、荣,与‘树倒猢狲散’作反照。”14甲戌本在“枉送了性命”旁批道:“将通部女子一总。”15又在此曲结尾批道:“又看葫芦庙。与‘树倒猢狲散’反照。”16我们从曲谶、脂批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在这一回里已经暗示了小说三条情节主线的叙事方向。如此看来,整部小说的叙事结构是一个大的谶应框架,三条情节主线就是这个大的谶应框架里的三个谶应系统,它们相互生发、纠结、分合并最终走向预定的结局。
二
谶应与《红楼梦》的主题意蕴
文学作品的主题是作者对生活的感受和对题材的加工而提炼出的一种思想。它渗透、贯穿于作品的情节内容,体现着作者写作的主要意图,也包含着作者对客观事物的认知和评价。意蕴指文学作品的内在涵义和审美情思。
《红楼梦》的主题究竟是什么?几百年来众说纷纭。鲁迅曾经言道:“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17由于《红楼梦》内容的博大精深以及伴随作品问世流行而产生的诸多谜团,其创作主旨一直颇费猜详。
《石头记》凡例
在《红楼梦》的“凡例”及第一回中,作者对作品的主要内容及其创作旨意都有交代。
“凡例”云:
这样看来,《红楼梦》描述的内容是以作者“半世亲睹亲闻”的人物、事件为素材进行艺术加工的一段故事,故事里有感人至深的“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但作者“因何撰是书”呢?小说的立意只是“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吗?
仔细阅读和分析作品,我们就会发现,作者在创作时运用了写实与空幻的双重叙事。在写实叙事时,作者如实描写,“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力图用艺术笔墨去摹写生活的原生态,既依据生活塑造了一群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又向读者展示出十八世纪中国封建贵族家庭生动而真实的活动场景。而空幻叙事则是作者在历尽沧桑之后,试图考究社会走向和人生命运而进行的写作尝试,它表达了作者对客观事物和人生价值的认知与评价,也使《红楼梦》的内在含义更为深刻。19
空幻叙事从小说一开始就紧贴着情节发展和人物命运,引领着读者思维奔向预设主题。作者在第一回改写了“补天”神话,并与独创的“还泪”神话串接,让无才补天的石头幻化成美玉,与“一干风流冤家”投胎入世,到“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居乐业”,在经历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生活之后,又饱尝了世态炎凉、悲欢离合之苦,最终“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通过神瑛侍者等人降落红尘,造历幻缘的经历描述,作者表达了创作《红楼梦》的命意,即“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20。将事物的发展和人生的经历过程归结为“空——色(情)——空”走向模式,这是作者为整部《红楼梦》定的基调,也是作者对家族盛衰、个人荣辱、世事无常、生命短暂的沉痛思考之后,对现实社会给予的彻底否定以及对人生不确定性的深切忧虑。
剪纸贾宝玉
对于《红楼梦》的这一主题意蕴,作者在作品中用谶应的方式不断向读者暗示。书中的《好了歌》和《好了歌解注》便是对小说主题意蕴的一次集中表露,其中跛足道人对甄士隐说出的一段话特别引人深思:
那道人笑道:“你如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21
作者在这里告诫世人,应该以“好了不二”的体认方式去考察事物,生活在相对的世界里面不要执著于相对,要超越一切假象去体悟人生。
第二十八回林黛玉因感念落花,喟叹人生无常,哭念“葬花词”。贾宝玉听了,心中无限感慨,由林黛玉想到宝钗、香菱、袭人等,又进而想到自己,再由人推及万物,“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22。宝玉的心理波动,是对生命不确定性的真切体验,对事物无法掌控的惶恐与忧虑,这正是小说要表达的主题。
又如第五回《红楼梦曲》演奏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第十三回秦可卿托梦道出的“树倒猢狲散”,第七十四回探春警告的“自杀自灭”“一败涂地”等,都是提醒读者关注作品的深层意蕴。
三
谶应与《红楼梦》的美学风格
谶纬文献在汉代经学昌盛时代大量涌现,风行世上,其时“儒者争学图纬”,一度成为时尚23。这些谶纬文献吸收整理了大量的神话传说,并融合了天文、地理、历法、经学、史学、宗教、术数以及典章制度等各种知识,成为包容当时各类文化知识的大熔炉。这种包罗万象的文化体系,曾在政治权力的舞台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其影响也扩展至文学领域。
《文心雕龙》
刘勰《文心雕龙·正纬篇》对谶纬的文学作用这样评述:“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于文章。”24从叙事内容的丰富奇特和叙事语言的富丽优美两个方面予以积极评价。从谶应文化对《红楼梦》创作的影响来看,除了上述叙事结构、作品命意之外,更关涉到美学风格。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进行阐述。
谶纬文献叙事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虚构和神化远古帝王和圣贤的出身,赋予他们神性及
君权神授的终极权威,即所谓“感生”。许慎在《五经异义》载今文三家《诗》说及《公羊春秋》都认为“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25。“感生”是远古帝王的一个共同特征,华胥感大迹生伏羲,安登感常羊生神农,附宝感大电生黄帝,女节感大星生少昊,女枢感摇光生颛顼,庆都感雷电生尧,握登感大虹生舜,修己感流星生禹,简狄吞玄鸟卵生契,姜嫄履迹生后稷等。“感生”的哲学基础是天人感应学说,古人对此深信不疑。朱熹《诗集传》认为:帝王圣贤“受命于天,固有异于常人也。”“凡物之异于常物者,其取天地之气常多,故其生也或异。麒麟之生,异于犬羊;蛟龙之生,异于鱼鼋;物固有然者矣。神人之生而有以异于人,何足怪哉!”26
谶纬文献通过虚构性叙事将古人的这一思想认识故事化、合理化、经典化,成为后世新创造的感生神话的文本依据。从人类文化学的角度来看,“感生”是对远古时代母系社会婚育状况的真实反映,因为那时生育的子女,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而帝王圣贤的“感生”故事则明显被虚构和神化了。这类虚构的帝王圣贤“感生”故事堂而皇之地载入历史文本,真假虚实混杂在一起了。
孙温绘《红楼梦》
“感生”叙事对古代小说有较大影响,如《西游记》孙悟空的横空出世便是花果山上一块石头感受日月精华,通灵孕育而生。《红楼梦》主人公贾宝玉是天界赤瑕宫神瑛侍者下凡,神瑛者,玉也,也就是石头。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有块弃而未用的补天石,这块石头经过女娲“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27。听了一僧一道的高谈快论之后,“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28,仙僧大展幻术,将其变成一块鲜明洁莹的美玉。
贾宝玉出生时口中衔了这块玉,他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这块弃而不用的补天石(化为美玉)不离不弃,一为二,二合一,难分彼此。贾(假)宝玉就是石头,是感天而生的。林黛玉前世是一株绛珠草,得到神瑛侍者甘露灌溉而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29。林黛玉也是感天而生。与帝王圣贤不同的是,宝黛临凡不是为了治理天下,拯救苍生,宝玉是要“造历幻缘”,黛玉则为还泪报恩。
宝黛的“木石前盟”和玉钗的“金玉良缘”当然是作者的虚构,他们的发展与结局只能
沿着作者拟定的方向前行,无法逃脱既定的命运规划,成为令人叹惋的悲剧。“感生”的宝黛在人世间的相遇,只是为了了却一段宿世公案:“灌溉”结缘,“还泪”报恩,泪尽缘散,还归本质。依作者的创作本意,“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都是虚幻,作者在小说叙事中也时时提醒读者,如二十二回宝玉听曲文悟禅机,宝钗制灯谜现谶语,二十三回黛玉听艳曲触心事,二十七回黛玉作《葬花吟》悲身世,六十三回群芳夜宴行的酒令等。
但作者笔下的虚幻的爱情婚姻是那么的有声有色,凄婉缠绵,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小说不但“追踪摄迹”,真实地描述了封建社会贵族家庭的爱情婚姻状况,而且“着意于闺中”,笔墨触及宝玉、黛玉、宝钗等人的心灵深处。非但如此,宝黛钗的爱情婚姻还穿越了时空,引起历代读者的广泛评议,爱情婚姻究竟是追求志同道合,还是看重门当户对?在本来虚幻的宝黛钗的爱情婚姻叙述中极大地彰显了人类社会恋爱嫁娶的价值观,虚幻的爱情婚姻的描写获得了普世共存的永恒意义。
改琦绘林黛玉像
不仅宝黛钗的爱情婚姻,整部《红楼梦》的人物命运、家族兴衰都笼罩在浓浓的虚幻氛围中,构成了小说的主旋律。于是我们看到青春生命被摧残、被毁灭,赫赫威严的封建大家族一代不如一代,无可挽救地走向衰亡。另一方面,小说给予我们的这种虚幻感,又是建立在对现实生活真实描述的基础上的,其谶语预示以接近生活原貌的形态展现出来,在诗谶、词谶、曲谶、谜谶预示的悲惨结局的表层,是热闹的生活、美丽的青春、充沛的生命,于是我们在虚幻的宿命氛围中看到的是一幅幅生动鲜活的生活画面,领略到虚幻与真实交集融合的黏着状态,也体悟到作者对人类生存状况的拷问以及茫然无措的失落心态。
谶纬文献把各种知识和信仰放入同一文化语境中,用神谕的方式阐释过去,预警现在,宣示未来。神谕往往以河图、洛书、星象、物异、梦验等形式出现,向人间的帝王圣贤传达“天命”,赋予他们或改朝换代、或拯救危难、或开创伟业的使命。这种神谕的方式因为有着信仰力量的支撑,因而具有强烈的神圣感。如《孝经·右契》记载:
孔子夜梦丰沛邦,有赤烟气起。颜回、子夏侣往观之,驱车到楚西北,范氏之庙。见刍儿捶麟,伤其前左足,束薪而覆之。孔子曰:“儿来,汝姓为谁?”曰:“吾姓赤松,字时侨,名受纪。”孔子曰:“汝岂有所见乎?”“吾所见一兽如麕,羊头,头上有角,其末有肉方,以是西走。”孔子发薪,下麟视,孔子趋而往,麟蒙其耳,吐三卷书,孔子精而读之。30
孔子夜梦,麒麟吐书,这种神谕表述使孔子受命获得天书的过程具有相当的神圣性和权威性。
《孝经》
对于荣宁两府的未来结局,作者运用梦谶的形式叙述出来。《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离世时托梦给王熙凤,直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乐极悲生”,“树倒猢狲散”,一语道出贾府的危机,希望“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提出“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31。秦可卿向王熙凤郑重嘱托心愿,与其说是秦可卿向知己表达内心的忧虑,不如说是一种谶应式的神谕。
与谶纬文献不同的是,谶纬文献的神谕故事有信仰为依托,表现出叙述内容的权威性与神圣性;而《红楼梦》的梦谶描写更多是强调一种“命运”,有着浓烈的宿命色彩。尤其是末了秦可卿念的两句偈语:“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充满了伤感与无奈。朱光潜《悲剧心理学》是这样解释宿命论的:“这就是对超人力量的迷信,认为这种力量预先注定了人的遭遇,人既不能控制它,也不能理解它……人不能理解的一切都是命运注定的。”32虽然秦可卿在梦里也提出了解救之策,传递出一定的使命意识,但整个梦谶叙述弥漫着浓郁的宿命氛围,它削弱了使命的神圣性,凸显了命运的神秘性。
因宿命谶言而产生的神秘性,在《红楼梦》中有多处表述。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诱贾瑞上当,贾瑞说:“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来,来,来。死也要来!”后来果然应验33。十八回元妃省亲, 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脂砚斋对此批道:“《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牡丹亭》中伏黛玉之死。”34四十三回众人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凤姐贪婪作弊,尤氏向平儿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脂砚斋旁批道:“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35
对于贾府的败亡,书中反复强调“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如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写贾珍与妻妾在宁府中秋夜宴,忽闻墙下有长叹之声, 问又无人应。脂砚斋夹批:“未写‘荣府庆中秋’ , 却先写‘宁府开夜宴’, 未写荣府数尽, 先写宁府异兆。盖宁乃家宅, 凡有关于吉凶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祀此, 岂无得而警乎?凡人先人虽远,然气运相关,必有之理也。非宁府之祖独有感应也。”36第九十四回更有物谶预示凶兆,怡红院中海棠花不按时节气候开花,果然,通灵宝玉也随后丢失,贾宝玉疯癫。这些谶纬预言充满了宿命色彩,而带有模糊性的凶兆暗示,又富于相当的神秘性,读者不断被警醒,产生强烈的感情刺激。
北京大观园
《红楼梦》中的宿命谶言和神秘性,来自作者自身遭际以及家族的命运。家族的巨大变故,自身的由贵到贱,青春生命的夭折,这一切给作者心灵以巨大的撞击。而这一切的发生既不能加以科学的论证,又无法进行道德上的解释,作者于是把它归结为“命运”,并用惊恐和敬畏的眼光去审视它,于是产生了神秘性。
“这种神秘性来自于人类生命意识深处探寻生命本质、拥抱永恒的渴望与自身认识能力的有限性的矛盾”,也使得《红楼梦》具备了对生命本质进行拷问的文化内涵37。虽然这种质询找不到答案,从而形成宿命论被涂上神秘色彩,但这种探寻的努力,将作品的阐释意义由历史真实层面上升到历史哲学层面,并且超越时空,与人类的文化精神相通。
《红楼梦》的书名即充满了宿命的神秘和深沉的悲哀,寓示繁华虚幻,人生如梦,而《红楼梦》对谶应文化的匠心独运,更为作品营造出一种隐秀式的空灵的诗意。被脂砚斋评为“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的《葬花吟》,便是谶语与诗词结合的杰作38。“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凄美、冷艳而又迷蒙的诗句,不但勾勒出林黛玉悲苦、彷徨且又无助的心态,而且透露了她悲惨的结局以及众女儿的生命夭折的征兆。富察明义在《题红楼梦》诗中写道:“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不自知。”脂砚斋亦在诗后加眉批道:“余读《葬花吟》凡三阅,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39
台湾邮票《黛玉葬花》
一首诗词如此打动人心,令人唏嘘不已,词句优美、感情真挚自不必说,最主要的是这首诗所具有的空灵奇幻的意境。这种意境让全诗抹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迷离而又梦幻般的感受,让人如痴如醉。我们应该看到,这首诗的意境的产生主要得益于谶应艺术的完美融入。优美的诗句伴随着带有哲理性、宿命论的谶语反复出现,鲜艳明媚的青春不断受到
生命无常的侵袭,典雅、凄迷、神秘、空幻诸般意绪杂然而生,从而使这首《葬花吟》具有美的遐想和忧伤的独特意象。
除了《葬花吟》之外,《秋窗风雨夕》、《桃花行》、《芙蓉女儿诔》以及众姊妹创作的《咏白海棠》、《菊花诗》、《柳絮词》等,均在雅致、抒情的诗句中将谶应的警语巧妙地嵌入其中,一方面暗喻众裙钗的生活状态和悲剧结局,另一方面又充满了灵秀之气和少女纯真。由于谶应警语既有较明确的指向性,又有模糊性、多义性,这使得人们对小说情节的理解既清楚又朦胧,在确定人物命运结局的同时,对故事发展的过程和细节又感到扑朔迷离,于是给读者提供了理解作品的广阔空间。
繁华虚幻,人生如梦。幻灭,是《红楼梦》作者对生活本质的理解及对小说人物命运的定性,当然也是《红楼梦》的主旋律。但作者在具体生活场景的描述中,却处处表露出对生活的满腔热爱,对昔日繁华的眷恋,对家族衰落与人物命运的深切惋惜。宝黛共读《西厢》的心灵和谐,“静日生香”的情意缠绵,宝钗扑蝶的少女情怀,湘云醉眠的撩人神态,栊翠庵喝茶的品位与讲究,螃蟹宴咏诗的热闹与欢乐,以及凤姐撒泼,平儿理妆,晴雯补裘,龄官划蔷等等,这些忠实于生活原貌的场景,在作者自由舒展的笔墨中真实、灵动,诗意盎然。
剪纸林黛玉
综上所述,谶应文化对《红楼梦》创作的影响是巨大的。《红楼梦》的叙事结构可以看作是一个大的谶应框架,在这个谶应框架下,爱情婚姻悲剧、青春女儿的遭际和封建家族的命运这三条情节主线形成三个谶应系统,情节的发展沿着作者规划的路标,彰显了《红楼梦》的预设主题。从谶应文化的视角分析,《红楼梦》的美学风格具有三个明显的特色:虚幻与真实合一,宿命与神秘交融,诗意与幻灭会通。
注释:
① 《说文解字段注》(上),成都古籍书店影印,1981年,第95页。
②[清]王念孙:《广雅疏证·释诂四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43页。
③⑤⑥[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六“经部·易纬坤灵图”,中华书局1965年,第47页。
④[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丁部卷三“四部正讹”,中华书局1985年,第389页。
⑦王利器:《谶纬五论》,《当代学者自选文库·王利器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00页。
⑧⑨⑩111213141516202122272829313334353639[清]曹雪芹著,黄霖校点:《脂砚斋评批红楼梦》,齐鲁书社1994年,第2页,第2页,第97页,第103页,第103页,第106-107页,第106页,第106页,第107页,第7页,第21页,第480页,第1-2页,第9页,第219页,第206页,第209页,第314页,第700页,第1177页,第462页,第478页。
17鲁迅:《<绛洞花主>小引》,《鲁迅全集》(8),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145页。
18[清]曹雪芹著,黄霖校点:《脂砚斋评批红楼梦》,第2页。按:这一段文字,甲戌本放在第一回回目前,作为“凡例”第五条,其余各抄本都归入第一回,且文字有出入。有学者认为这段文字是脂批,正文应从“列位看官”开始。
19关于《红楼梦》一书的写实与虚幻的双重叙事观点,拙文《<红楼梦>的双重叙事与文化意蕴》有详细表述,载《明清小说研究》2007年第3期。
23[刘宋]范晔撰:《后汉书》,《二十五史》(2),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第971页。
24[梁]刘勰著:《文心雕龙》,岳麓书社,2004年,第31页。
25[清]陈寿祺撰, 曹建墩校点:《五经异义疏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68页。
26[宋]朱熹:《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90页。
30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中),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000页。
32朱光潜著:《悲剧心理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76页。
37宋莉华《〈红楼梦〉中的谶应》,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12月,第27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