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炳建:猪八戒的结发妻子是卵二姐还是卯二姐

提起《西游记》中猪八戒的老婆,人们都会想起高老庄的高翠兰,但高翠兰并不是猪八戒的结发妻子。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下简称人文本)第八回,当观音问起猪八戒所处的山“叫做甚么山”时,猪八戒回答说:“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云栈洞。洞里原有个卵二姐。他见我有些武艺,招我做了家长,又唤做‘倒蹅门’。不上一年,他死了,将一洞的家当尽归我受用。”由此可见,在猪八戒招赘到高老庄之前,曾经和“卵二姐”结婚。正因为人文本《西游记》的巨大影响,所以当今人们谈起猪八戒的结发妻子,大都称其为“卵二姐”。

但是,人民本的这个“卵二姐”,实际上是一处稍显严重的校勘错误。众多的证据证明,猪八戒的结发妻子叫“卯二姐”。

据人文本《西游记》2010版“修订说明”,人文本“系以明刊本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为底本,参校六种清代刻本整理而成”。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的确,世德堂本《西游记》(下简称世本)是现存最早也最权威的《西游记》版本。因此,我们先来看看世本相关原文是如何记载的。世本相关原版叶如下:

显然,世本把猪八戒的结发妻子写作“夘二姐”。

那么,这个“夘”字,究竟是“卯”字还是“卵”字呢?为了慎重起见,我们遍查了世本中所有的“卯”字和“卵”字的写法,证明:世本中“卵”字共出现十五处,共有三种写法;“卯”字出现十八处,也有三种写法。我们将其用图片表示如下:

从上图不难看出,世本中“卯”字与“卵”字的写法,有两种完全相同,这当然是古代刻书者水平不高所致。就“夘”字来说,世本共出现两次:一次即为“夘二姐”;再一处见于第第七十四回:“那些妖精点夘也得七八日。”这就充分说明,人文本所谓的“卵二姐”,显然是“卯二姐”之误。

将“卯”字写作“夘”,在古代典籍中非常普遍。元人李文仲《字鉴》卷三“巧”韵曰:“卯,莫饱切,辰名。……俗作夘。”秦公先生《碑别字新编》“卯”字条下注曰:“夘,辽《马直温妻张氏墓志》。”当今《汉语大字典》亦在“夘”字条下注曰:“同卯。《古今韵会举要·巧韵》:‘卯,俗作夘。’”这充分说明,“夘”实际上就是“卯”字的俗字或曰异体字。

考察过了世本,我们再来看看明清各种《西游记》版本的相关文字。流传下来的《西游记》古代版本共有十四种,明清各七种。除了世本外,明代最重要的版本就是李评本。李评本又可分为甲、乙、丙三种。其中丙本最早,甲本次之,乙本最晚。李评各本截图如下:

李丙本截图

李甲本截图

李乙本截图

可见,三种李评本无一例外都是写作“卯二姐”。

以上世本和李评本都是《西游记》繁本。除了繁本系统外,明代的《西游记》版本还有简本系统(包括朱本和杨本)和删本系统(包括唐僧本、杨闽斋本和闽斋堂本)。可惜这些版本中相关内容已经被删除,无从察考。

清代的七种《西游记》版本,按其出版的先后顺序分别是:证道本、真诠本、新说本、原旨本、正旨本、含评本和清抄本。据此顺序截图如下:

证道本截图

真诠本截图

新说本截图

原旨本截图

正旨本截图

含评本截图

清抄本截图

从以上这些截图不难看出,明清各种版本,没有一种版本将猪八戒的发妻写作“卵二姐”,而是十分一致地写作“卯二姐”。特别是在清抄本中,“卯”字写作“夘”,与世本基本相同。

那么,人文本将“卯二姐”写作“卵二姐”,难道真的是一时笔误,而没有一点版本依据?事实并非如此。《西游记》的明清版本虽然笼统说共有十四种,但只是就大的系统来说的,其实,在大的系统下面,有些版本又有自己的小系统。其中最突出的就是真诠本和新说本。就真诠本来说,就今所知,清代至民国初就有二十余种版本。新说本虽然没有真诠本的版本多,但传世者也并非一种。前几年在陈慕华先生的带领下,笔者与周文业、李金泉等先生及数位日本学者前往北京大学图书馆访书,就发现其中所藏的两部新说本,并非同一版本。笔者前面据以截图的新说本,是台湾天一出版社影印的新说本。而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新说本,就与天一出版社的不同。兹就相关文字亦截图如下: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新说本截图

这里就明确地写作了“卵二姐”。由此我们不能不怀疑,人文本《西游记》虽然号称以世本为底本,但其真正的底本,很可能并非世本,而是这种把“卯二姐”写作“卵二姐”的新说本。

猪八戒的结发妻子应该称为“卯二姐”而非“卵二姐”,还可以从中国文化的大背景看出来。清人陈士斌在其《西游真诠》里就说:“猪属亥,亥中有甲木,木能生火,故曰‘悟能’。……甲为阳木,卯为阴木,宜与卯二姐配合。”清代道士刘一明在其《西游原旨》中亦说:“‘天河’者,壬水也。壬水在亥,亥为猪,甲木长生在亥,乃生气出现之处,故为天蓬元帅。……‘卯二姐’,乙木也。甲为阳木,乙为阴木,卯为甲妻,理也。”中华书局李天飞先生在其校注的《西游记》(2014年中华书局版)的相关注释中亦说:“星命术认为十二地支互有冲犯和合,故分为四组:申子辰合水,庚午戌合火,巳酉丑合金,亥卯未合木。结合书中以猪八戒(亥为猪)配五行之木看,此处为其配一‘卯二姐’,可能也是取亥卯属木,能相互和合之义。”从这些论述不难看出,猪八戒的第一任妻子叫作“卯二姐”,实在是与中国古代文化息息相关。

总之,猪八戒的第一任老婆并非叫作“卵二姐”,而是“卯二姐”。人文本《西游记》写作“卵二姐”,与其校勘粗疏有一定关系,同时也说明人文本校勘所用的底本,很可能并非世德堂本,而是带有“卵二姐”字样的新说本。但令人遗憾的是,自人文本出版之后,国内所有大小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版本,虽然不少自称底本有据,但又几乎都继承了人文本的错误(至少我手头的一些版本是如此)。这不能不让人为之概叹!直到近期李天飞先生校注的《西游记》问世,这个错误才算得到了改正,是一幸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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