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富:柳诒徵与国学图书馆上(南大往事之十七)
在南京图书馆百年馆庆之际,我想起了老馆长柳诒徵。
柳诒徵先生画像
他的成就是将国学图书馆办成了读者的研究院,工作人员的研究中心,珍稀古籍的出版机构,总之都是全心全意为读者服务。
国学图书馆的前身江南图书馆于1910年9月21日正式开馆,当时就接受读者阅览,但是由于时局动荡、人事变动等原因,开放时间不多。
直到1927年6月柳诒徵任馆长,经过几个月的整顿,于1927年9月20日正式向读者全面开放,所藏177234册图书,包括善本,均可借阅。
郑逸梅先生
为了方便远地读者,国学图书馆还建立了住读制度,正如郑逸梅所说:
一自柳来继任馆长,改称为江苏国学图书馆,大事改革,外地来馆阅览者,且为办理膳宿,得以安心研究和抄录,有疑难问题,并可向馆长请教,这给人带来了不少方便。[1]
江南图书馆
前上海图书馆馆长顾廷龙对国学图书馆的住读制度也作了很高的评价,指出:“其对工作人员要求甚严,对读者之服务甚勤。远方好学之士,可以长期下榻,兼备饮膳,取费与馆友相同,不事营利。斯诚我国图书馆事业中之创举。”[2]
国学图书馆的住读制度深受读者欢迎,并产生了较大影响,许廷长介绍道:
为方便读者,该馆提供食宿,读者只需交纳适当费用即可长期住馆从事研究。此举一出,深受欢迎,许多外地学者闻讯而来。如后任上海复旦大学副校长的蔡尚思教授,原江苏省教育厅长吴天石等人,都曾在该馆住读过,长期住馆读书研究的尚有柳慈明、赵厚生、王诚斋、张叔亮等人。[3]
此外还有刘掞蔾,他于“1934年住国学图书馆读书,劬堂先生时与作长谈”。[4]
任中敏先生
再就是任二北,唐圭璋回忆道:“同门任君中敏是敦煌专家(现为扬州师范学院教授),当时住馆读书,夜深屋漏,雨滴不止,他撑伞遮雨,坚持抄书,使我深受感动。”[5]
蔡尚思于1934–1935年在国学图书馆住读期间,深有体会地将图书馆喻为“太上研究院”,他说:
吾人有两位老师,一曰活老师,即教员与学问家,一切皆有限,一曰死老师,即图书或图书馆,一切皆无穷。
故死老师远胜于活老师,赴课堂不如赴图书馆。住图书馆勤读一年书即胜于在大学虚坐四年毕业,甚至比入任何研究院皆佳。大图书馆直可目为“太上研究院。[6]
蔡尚思先生
直到1985年,也就是过了半个世纪,他还说:“我深刻体会到,这个大图书馆是我的太上研究院,是我做学问的老母亲。在此之前无此好机会,在此之后更无此好机会,一生只有一次,怎样忘得了呢?”[7]
此外,国学图书馆中午还提供午餐,这给南京地区的读者带来了方便。
词学大家唐圭璋的《全宋词》与《全金元词》就是充分利用国学图书馆丰富的藏书与便利的条件编成的,他说:
我在辑宋人词的同时,也辑金、元人词,每日在教课之余,往往从早到晚在龙蟠里图书馆看丁丙八千卷楼的善本词书。那时,只要付两角钱就可以在馆里吃顿午饭。我吃过午饭又工作到傍晚。这样,经过多年的辑录工作,宋、金、元词的资料已经辑成。[8]
《全宋词》
这段生活也使唐先生终生难忘,后来他在《劬堂先生论文集题词》中称赞道:“执掌八千翰府,培育英才无数。”[9]
八千卷楼是丁丙的藏书楼名,八千翰府显然指柳诒徵所领导的国学图书馆。
除为读者提供食宿外,更重要的是编出了《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总目》,从而为读者充分利用馆藏图书创造了条件。
陈训慈先生
陈训慈谈到了编纂该目的具体情况:
编目此一主要工作,不过二年顷,即完成《国学图书馆图书总目》三十六册,其篇帙之巨,考研之周详,收录之完备,类目体例之精当(在原四部外,特增立“志部”、“图部”),实为一时大型公立图书馆书目之翘楚。
其时师之高弟王驾吾(焕镳)、范耒研(希曾)皆从师住馆中,故此目编订之具体工作,初期二君参与共力,范后早逝,师告余等,谓具体编纂成书,驾吾之功力居多,然师躬自主持,发凡起例,审订类目,指示线索,审校补正,藉以成此巨制,实非师之学识不及此。[10]
《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图书总目》
陈训慈的分析无疑是正确的,柳诒徵在编目方面最主要的贡献是为了方便读者,要求将原先分别编的国学图书馆普通书目、善本书目,以及丛书总目与丛书子目合编在一起。
他在《国学图书馆图书总目·序》中指出:“馆有之书,歧分两目,不便寻检,且丛书近刻,恒有异同,宜汇载之以资参考,于是综善本、普通本、丛书本三者而一之。”
《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图书总目序》
这样做既全面地反映了馆藏,又为读者充分利用馆藏图书创造了条件。
总目编成后,国学图书馆还广为宣传,如1935年12月该馆曾至函江苏省各教育机构,介绍他们的图书总目,今录之如下:
敬启者:
本馆庋藏古今图书达二十一万馀册,顷已分门别类编成总目,用特介绍于国人,藉以认识吾国学术之美富,全书凡二十四册,已出版经史子集四类,计二十一册,其地方志、地图、丛书等类,亦将次完竣,并经呈准江苏教育厅,予以提倡,通函本省及各省教育机关一律购备,以增进读书之便利在案。
兹为优待本省起见,仍照最初预约,每部只收十六元,较特价再减二元,相应函达,及希查照赐购为荷。[11]
《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总目》正文
如有读者垂询,他们均殷勤回答,如1936年8月4日江苏通志稿件整理处来信索要书目,柳诒徵立即作了如下回复:
迳复者:接准贵处第十四号大函,承索敝馆历年出版书目以资考索等因,祇示复,至编纂疏谬之处,并恳不吝指正为幸。
再有《图书总目》最近所编,全馆二十馀万册书悉在其内,并将各种丛书之子目析出,分别归纳各部类裨易于寻检,而各书版本胥可按目以求,在现时各大图书馆目中,此当为创始之作,不揣简陋,思有以贡献于学者,尚祈推销,藉广流布。[12]
《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现存书目》
该目在分类编排方面做了不少探索,并产生了深远影响,图书馆学界对此作了相当高的评价,如顾廷龙说:
1935年先生主编《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总目》四十四卷,《补编》十二卷,三十册,皇皇巨编,自有图书馆以来,能将全部藏书编成总目者,此为第一家,其特点有三:一、将四库分类加以增删;二、将丛书子目分归各类,便于检索;三、别集编次,以卒年为断,便于定易代之际作者归于何朝。其方法在图书馆界有一定影响。
合众图书馆编印藏书目录,即明确说明分类采用国学图书馆分类法,1938年日本东方文化学院研究所汉籍目录及上海图书馆编《中国丛书总录》,均将子目分类,国学图书馆之《总目》实导夫先路,在目录学史上应有一定之地位。[13]
顾廷龙先生
由于将丛书子目分别编到相应的类目中,所以该目还有一个突出优点是收录的图书非常丰富。
如乔衍琯称其:
所收的书很多,一些其他书目查不到的书,往往可以在这部书目里查到。尤其要编甚么学科书目,以这部书目做蓝本,稍事补充便可急就了。
《书目》正编卷末有先生的序文。从补编卷末王焕镳的叙例,知由先生发凡起例,也许编成后,再经先生审订,所以体例的精善,在同类书目中允称独步,而网罗之富,也是其他中文书目所无法比拟的。[14]
《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书目续编》
该目为读者读书治学,提供了很大方便,如蔡尚思于1935年9月4日即撰文说:“截至此刻,国中三数有名之图书馆尚未印有全部藏书之详备书目,惟此图书馆经六七年之努力,已将四部之书编定,复将丛书千馀种二万馀子目分别部居,各律本类,甚便检阅。”[15]
后来他还回忆了利用该目读书治学的情况:
我于1934年8月自动辞职东下入住南京国学图书馆,主要从历代文集中搜集思想史料。自购该馆新出的《图书总目》,从汉代到民初,按照先后次序读下来。
凡前此已读过的许多书不读,读后只作最简要的批注,留待后来请我的最早期学生邱汉生主持,招十多人抄出。……
在全国大图书馆中也只有此图书馆出版了全国普通本、善本编在一起的《图书总目》,使读者不必查卡片的麻烦了。[16]
《永不毕业的世纪学人蔡尚思》
把图书馆办成研究院,除丰富的藏书,提供食宿,有一部好的藏书目录可供检索外,还要有全心全意为读者服务的精神,而在这方面柳诒徵也堪称楷模,蔡尚思深有体会地说:
柳先生是使我住的图书馆读书最多的长者。他既允许我住入国学图书馆中,不收房租及其他费用,尤其还给我一个特别优待的权利,最使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是,他对阅览室的人员说:
“蔡先生为了著大部头的《中国思想史》一书,特来我馆从历代文集中搜集他人所少搜集的资料,我们必须尽力支援他。他的贡献也等于我图书馆的贡献。别人借阅图书是有限的,不还不再出借;对蔡先生借阅图书是无限的,即使一天要阅十部、二十部或者更多的数量,你们都要到后面藏书楼把书搬来供他使用。搬上搬下,艰难费力气,却不要表示不耐烦,这是我们应尽的义务。”[17]
《蔡尚思全集》
不少藏书单位,无论是公家还是私人多将善本秘笈视为奇货,不轻易示人,而该馆不仅将善本书编在图书总目中,而且也乐意将善本珍籍借给读者,黄裳特别提到了这一点:
这里的主持人倒还有一点古气,他们重视传说的工作,如果你拿了丹铅砚笔,带了普通的本子想去借他们的宋本来对勘或抄录的话,他们是非常的高兴。不像北平的图书馆那样重门深锁,将宋本书放在玻璃箱中只有特种学者如胡适之流才有看的福气。[18]
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国学图书馆将善本书借给读者利用是在“以学为人,以学为国”思想指导下的自觉行为。
黄裳先生
柳诒徵在写给黄裳的信中批评了将善本书视为古董的做法,指出:
今日学者,矜秘其有,此亦一时风气,不识学字之义。凡学者所以以学为人,学为国,非学为古董商人也。古董商不但为军阀钜贾之清客,兼可作碧眼黄须者之陈列品,搜僻探奇,惟恐一泄于人,则其古董生意不足居奇,而国学二字乃为若辈坏尽。凡为学举无益于人,无用于国,而其人亦自甘学陋,不知天下国家为何事。[19]
为了让读者了解国学图书馆所收藏的宋元善本,柳诒徵还将馆藏宋元善本秘笈,印成《盋山书影》。
《盋山书影序》
柳诒徵在《盋山书影·序》中说:
星吾杨氏访书东瀛,创《留真谱》以饷学者。澄江缪师踵为宋元书影,刊载全叶,视杨书为进矣。比年,洹上袁氏,以新法汇印秘笈鳞爪,益为世所矜重。
盋山图书馆所藏钱塘丁氏善本,故与皕宋楼、海源阁及铁琴铜剑楼颉颃。十许年来,守藏者珍秘已甚,嗜学之士恒以不得一睹为憾。
诒徵悯之,既为更订阅览之章,复拟构资,逐部依式印行,限于财力,尚稽时日,庸袭杨、繆、袁、瞿之法,先就宋刊本择取尤精者,以石印法汇制书影,俾海内学者得家觌而户购焉。
《盋山书影》
此外,柳诒徵还注意通过办展览的方法来揭示馆藏文献。例如1929年2月,国学图书馆举办过善本书展览;1930年4月,国学图书馆举办过馆藏字画展览。这些措施都为读者了解馆藏、利用馆藏提供了很大帮助。
1 郑逸梅:《东南硕彦柳诒徵》,见《劬堂学记》,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156页。
2 顾廷龙:《柳诒徵先生与国学图书馆》,见《劬堂学记》251页。
3 许廷长:《柳诒徵振兴国学图书馆》,见《劬堂学记》256页。
4 柳曾符:《同学弟子传略》,见《劬堂学记》381页。
5 包中协:《访词学大师唐圭璋》,见《南京图书馆记忆》,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47页。
6 蔡尚思:《学问家与图书馆》,见《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第八年刊·专著》,国学图书馆1935年,14页。
7 蔡尚思:《柳诒徵先生之最》,见《镇江文史资料》第十一期,1986年8月,160页。
8 唐圭璋:《自传及著作简述》,见《词学的辉煌——文学文献学大家唐圭璋》,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5页。
9 唐圭璋:《劬堂先生论文集题词》见《劬堂学记》344页。
10 陈训慈:《劬堂师丛学脞记》,见《劬堂学记》75页。
11 江苏省国立图书馆:《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第十年刊`·案牍》,国学图书馆1936年,32页。
12 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第十年刊·案牍》,国学图书馆1937年,21页。
13 顾廷龙:《柳诒徵先生与国学图书馆》,见《劬堂学记》249页。
14 乔衍琯:《柳翼谋先生文录编后记》,见《劬堂学记》294页。
15 蔡尚思:《学问家与图书馆》,见《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第八年刊·专著》,国学图书馆1935年,16页。
16 蔡尚思:《柳诒徵先生学述》,见《劬堂学记》3页。
17 蔡尚思:《柳诒徵先生学述》,见《劬堂学记》 2-3页。
18 黄裳:《柳翼谋先生印象记》,见《劬堂学记》 130页。
19 黄裳:《柳翼谋先生印象记》,见《劬堂学记》 1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