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千年至美莫如诗》（新著）选辑（十二） / 开普饭

李元洛：当代著名诗评家、散文家、学者、研究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多所大学兼职、客座、名誉教授，中华诗学研究会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出版《诗美学》《诗国神游一一古典诗词现代读本》《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等诗学著作与诗文化散文著作约三十种。

摘自：李元洛著《千年至美莫如诗》，中国友谊出版公司二O二0年十二月版。

豪放词的首唱

——范仲淹《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一九九九年秋高八月，名诗人兼散文家余光中首度应邀访湘，我陪同全程作半月之游。在杜甫吟过范仲淹也咏过的岳阳楼头，余光中题赠给名楼的短诗是：“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依然三层，却高过唐宋的日月/在透明的秋晴里，排开楚云湘雨/容我尽一日之乐，后古人而乐/怀千古之忧，老杜与范公之忧。”他顶礼的“范公”，就是千古名贤范仲淹，他致敬的“范公之忧”，就是千古名文《岳阳楼记》中的先忧后乐的名句，和名句所表现的博大精神与崇高风范。

范仲淹（989年—1052年），字希文，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北宋著名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幼年丧父，家境岔寒而发奋攻读。他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进士，康定元年（1040年）为龙图阁直学士，并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今陕西延安），与名相韩琦一道防御崛起于西之西夏。庆历三年（1043年）任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副宰相），推行史称“庆历新政”的改革，一年后即因既得利益集团的保守派反对而失败，出贬外州，卒谥“文正”，世称“范文正公”。

范仲淹工于诗词散文，他的《岳阳楼记》是罢去参知政事出为地方官员的第三年，即庆历六年（1046年）应同年进士被诬谪守巴陵郡的滕子京之请而作，文中的“先忧后乐”的名句，不仅是他的人生信念，也表现了他在屡遭贬逐之后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灵乌赋》）的人格精神。其词传世至今的只有五首，如“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苏幕遮》），如“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的《御街行》，都是可圈可点的名作，但最出色且流传千古的，还是出守西部边陲时所作的《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渔家傲”词牌不见于唐、五代之词作，据云因晏殊词中有“神仙一曲渔家傲”而得名。双调六十二字，上下片各四个七字句、一个三字句，平仄相同，每句均用仄韵。这首词的主要价值有三，一是突破了唐末五代以来花间词多写男女恋情与艳情的樊篱，为词创作开拓了新的题材与新的境界；二是它不仅为宋代边塞词的开创之作，而且是宋代豪放词的首唱，给北宋苏轼、南宋辛弃疾的豪放派词风以深远的影响；三是不同于唐代边塞诗的刚健昂扬高唱入云，而是豪迈中不乏沉郁苍凉，表现了边塞戎马生涯的艰苦性和将士的感情之多样性与丰富性。

这首词的自然地理背景是西北边地，时代背景是宋朝与西夏的战争对峙，抒写的中心是作者的也是戍边将士的感受与心声。古老的党项族是西夏的主体民族，他们在南北朝末期开始崛起，历经大唐而至宋初，至1038年李元昊称帝，国号西夏，定都兴庆府（今宁夏银川），其国土方圆二万余里，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拥有宁夏全境和甘肃大部，以及陕西北部与青海、内蒙古部分地区，而宋朝开国即遵行崇文经武、守内虚外的国策，积贫积弱，对外只有招架之功。于是西夏更乘虚屡犯延州等边境地区，宋军一败于三川口（今陕西延安西北），二败于好水川（今宁夏隆德西北），再败于定川寨（今宁夏固原西北）。危难之际，范仲淹奉命镇边，负责防务，当地遂流传“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的民谣，而敌人也有“小范老子胸中有数万甲兵”之语。范仲淹与韩琦虽然守边有方，但我怀疑这仍不免有史家与文人的夸张，范仲淹词中对战局的真实描写，应该是有力的旁证。

《渔家傲》这首词上片主景，景中有情，下片主情，情中有景，而在情景相生之中，时空意象的大小变化与巨细反衬，也颇具艺术的匠心。上片首两句点明地点、季节和景物，突出风景之“异”，边地的景色不仅与中原不同，而且与作者出生的江南苏州更大异其趣。“衡阳雁去”为“雁去衡阳”（湖南衡阳市南有回雁峰，相传北雁南飞，至此而止）的倒装，“雁无留意”，也反衬征人之久戍不归。“边声”为马嘶风号胡笳金鼓的边地声音，在托名李陵的《答苏武书》中早已有“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之句。边声与号角之声是听觉意象，千山万岭与长烟落日、孤城紧闭则是视觉意象，而孤城之小与千嶂之大，又在视听交织之中，构成了巨细反衬的图景。以上的种种描绘，是可见边地景物的独特之“异”，而苍凉悲壮之景，引发的则是词之下片所表现的将士们的悲壮情怀。浊酒之“一杯”与家山之“万里”，构成了小与大的强烈反照。“燕然”，即今蒙古国境内之杭爱山，东汉窦宪追击匈奴，至此刻石记功而返，如今边患未平，自然是有家而归不得。羌管悠悠与秋霜满地是声色并作的图画，也是全词最后人物出场的背景。总之，前面描绘的图景由大而小，由远而近，最后突出的是将军的“白发”与征夫的“眼泪”两个特写镜头，壮中有悲，悲中有壮，壮而不空，悲而不伤，让读者吟诵之余，味之不尽。

范仲淹的《渔家傲》，豪迈而悲凉，是宋代边塞词的首创，也是宋代豪放词的首唱。

编辑/章雪芳审核/默默 校对/冯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