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那个乐于为他人点赞的女孩

假如《红楼梦》也有朋友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前段时间网上就有一篇这样的文章,以幽默风趣的口吻,形象逼真的配图,描绘了大观园中诸人的朋友圈状况,展现了丰富的人物性格特征。该篇图文并茂,意趣盎然,引人一笑。文中展示宝钗的人缘最好,只要她发朋友圈,必获最高点赞,同时她点赞别人的次数也是最多的,几乎逢条必赞,很符合文本的人设。

书中的她“行为豁达,随份从时”,深得众人之心。她会讨好贾母,称赞其心思灵巧,她总能及时给予王夫人宽慰与体贴,她出钱出力帮湘云筹办螃蟹宴,接济贫穷窘困的邢岫烟,连人人不待见的贾环赵姨娘,亦能兼顾周全……做人得体,事事周到的她,自然赢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

无怪乎只要她发圈,就会收获高赞回复,人气之高,足见平素的人脉积累。而逢条必赞,更是其为人处世的准则惯例,“识大体”、“会做人”,是她深入人心的形象与标签。不过,宝钗对他人的“点赞”,大多是出于礼节、礼仪甚至是一种习惯性行为,是其与人相交的一种方式,并不见得全部发自内心。对她而言,“点赞”是一种修养。你能感受到她如沐春风的待人之道,却未必能体会其心之所想。

其实,《红楼梦》里,还有一个女孩,她才是真正乐于为他人点赞的人,且完全发自真心,读者却常常囿于表象,鲜少发现她的这个特点。

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牙尖嘴利的她一句话就能把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怼得哑口无言;她称宝玉的奶妈李嬷嬷为“老货”;丫头小红说她“嘴里爱刻薄人”,湘云说她“见一个打趣一个”;她给刘姥姥起了个外号叫“母蝗虫”,以取笑这个乡野老妪的风卷残云;她骂过北静王“臭男人”,挖苦宝钗留意“金玉”之说……可谓一言不合就掐尖,时而呛得人无力辩驳,时而恨得人牙痒痒。

小性,爱恼人,尖酸刻薄,嘴巴损……是她给许多读者留下的深刻印象。

然而,倘若她果真是一个尖酸刻薄、嘴损的人,又何以得到万千读者经久不衰的钟爱?

实际上,孤标傲世的她,内心赤诚无比,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这个世界,她都热忱以待。她在“风霜”中成长,在成长中自省,不断完善自我,相较而言,小性子的呈现只是细梢末节。她孤高自赏,傲然一世,却并不骄矜自负,亦懂得欣赏他人,为他人称赞。

她是黛玉。

她是世外仙姝,绛珠仙子转世,满怀诗情画意,通身清雅脱俗,如此一个雅人,却只因没辨别出雨水雪水的味道,就被妙玉当头棒喝,嘲讽她是个“大俗人”。

若说这妙玉,喜欢她的人可真不多,连最平和的李纨也语出“可厌妙玉为人”之言而不想搭理她。“过洁世同嫌”,拥有高于常人的理想与行径,便不容易被俗世所接纳。妙玉怼黛玉不奇怪,符合其乖张的个性,奇怪的是“小性”的黛玉并不以为意:“知他天性怪癖,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向来能逞口舌之利的黛玉,也有被怼不予回嘴的时候,亦算符合某种角度的能量守恒定律。以她的伶牙俐齿,若回敬几句必是轻而易举,但她丝毫不介怀,还对妙玉的言行报以理解,无非是出于一个“知”字。

她俩相交不多,但黛玉了解妙玉。

宝玉去栊翠庵折红梅,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阻拦:“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

体察细微,知人者智,可见一斑。

中秋夜,黛玉湘云凹晶馆联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佳句叠出,引来了赏月的妙玉,三人至庵中喝茶,妙玉兴致甚高,遂取纸笔将湘黛所作写出,黛玉见她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以教政,即请改正改正。”

态度谦恭,言辞恳切,让人疑惑这真是发自傲娇的林妹妹之口?

黛玉是何人?曹公写下“堪怜咏絮才”,把她比作谢道韫,其才之大,可想而知。

有才且好胜。元春省亲时,她曾“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元春只命一匾一咏,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

这胡乱应景之作亦随便将众人压倒,赢得元春的一番称赞。

她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便为他充当枪手,只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宝玉看了只叹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元春亦指此首为冠。

有才且狂。秋爽斋结海棠社,咏白海棠,众人皆悄然思索,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和丫鬟们玩笑。见众人都交卷了,她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随意写就的诗作风流别致,灵动婉约,被众人推举“这首为上”,这是学神天天睡觉,还总考第一的典范。清代评论家黄小田在此批语:“一‘掷’字狂态如见”,深具诗才的黛玉,狂又如何?人家有狂妄的资本。

更以《咏菊》,《问菊》,《菊梦》三首魁夺菊花诗,把冠亚季军尽收囊中,当人人都以为黛玉才力已尽时,她连想都不带想,挥笔就写下一首“螃蟹咏”,其才思之敏捷,才华之横溢,众人难望项背。

有才的人大多自负,黛玉傲娇,好胜,喜欢施展自己的才能,却并不恃才傲物,嚣张自大,而更多是出于一种真性情,不失可爱。有些专家在自己的专业范畴往往持权威态度,固守园地一隅,未必有容他人置喙的胸怀,黛玉却并非如此。诸如同行相轻、文人相轻等观念行止,在黛玉身上不存在。对待与其旗鼓相当的人儿,她丝毫不见妒意,只有惺惺相惜。

她在妙玉面前极谦逊,妙玉有心续湘黛二人的诗作,黛玉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待妙玉续完后,她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

她誉妙玉为“诗仙”,并非奉承,而是由衷之语,其言之谦,其情之诚,令人感怀。在自己擅长且专业的领域,能看见他人的优秀,不吝发自真心的肯定、欣赏与赞美,不固步自封,善于学习他人的长处,有此种眼界与格局的人必非凡品,有此等容人雅量,识人之慧,才堪称真正优秀。

因“金玉良姻”之说,也因宝黛二人情感的不确定性,黛玉内心没有安全感,她与宝玉之间时而产生猜疑,试探,争吵,吃醋等一系列行为,是其“不放心”的体现。她曾对宝玉说:“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对黛玉而言,情感之路的最大威胁来自宝姐姐。

宝黛二人本两小无猜,言和意顺,忽然来一宝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黛玉心中便有悒郁不忿之意,视宝钗为假想敌。

她对宝钗不甚友好,说过不少尖酸刻薄之语。

比如当众讽刺宝钗留心“金玉”之说,宝钗只得装没听见;宝玉把宝钗比作杨妃,惹得宝钗大怒,黛玉却面有得色,在一旁乐;见宝钗哭过,她幸灾乐祸,添油加醋……

为了维护爱情而表现的“真性情”,有时未必那么可爱,好在宝钗全然不计较,并不放在心上。可以说她大度,亦是宝钗识得黛玉之“真”的缘故。

两人关系的转折发生在刘姥姥逛大观园之后,因行酒令时黛玉说了两句《牡丹亭》、《西厢记》上的话,被宝钗拿住“兴师问罪”,教导黛玉不应看杂书(禁书)。在封建宗法时代,深闺淑女脱口来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之类表达哀怨愁绪之语,是“失于检点”,不得体的行为。黛玉想起自己的脱口而出,“不觉红了脸”,“羞得满脸飞红”,读禁书若被人知晓,有失大家闺秀的脸面,终究不成体统。她感激宝钗没有当众戳穿,更感念宝钗对自己的“谆谆教导”。

两人关系的升华出现在“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之时。黛玉犯嗽疾,宝钗来探望,建议她吃燕窝以平肝健胃,调理身体。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理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

黛玉体弱,又犯旧疾,病情比往常更重,因此总不出门,在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就盼姊妹们来闲话排遣,待众人来看望,说不了三五句,又厌烦了。这是病中之人的常态,这会子的黛玉却不顾病体,对宝钗说了一大篇掏心窝子的话,想必费了不少神,却是真情流露,至情至性。

对黛玉而言,什么诸如“山无棱天地合”般的铿锵之语,都比不过一句“你放心”,宝玉的肺腑之言让黛玉确定了爱情;而黛玉的这番内心“表白”确定的则是自己的友情。

这番话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承认过去是“我错了”,二是称赞宝钗是个“极好”的人。

“认错”这个事儿,说来简单,却并非人人都能做到。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认错。有些人明明知道自己有错,但没有承认的勇气,更没有承担后果的胆量;有些人从来不会认为自己有错,永远刚愎自用,自以为是。

对黛玉而言,错了就是错了,坦白承认,低头伏就,又有何惧?她不惧揭自己的短处,不惧面对自己。知错,而后改过修正,才能步入良性循环,只有那些内心强大且真正自信的人才会发自真心认错。

夸赞自己的“宿敌”也不是一般人能为之。人出于自身的局限性,总是轻易看见别人的缺点,而难以看清自己的不足。面对他人的优点,更容易选择性失明,或者不屑承认,对有些人来说,承认别人优秀大约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更别说会去称赞旁人,为他人喝彩。

黛玉不一样。她视宝钗为假想敌时,对她挖苦讽刺,喜怒于形,从未藏掖;当接收到宝钗的善意时,她自察自省,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承认别人的长处正是自己所缺失的,对宝钗的宽厚体贴发自真心的感激与赞赏。她有常人的小缺点,更有非凡的大智慧,可以说她爱憎分明,率真率性,但她善于观照本心,勇于内省觉知的行止,更接近于一个拥有开阔胸襟,具有大气象的修行之人。

宝钗自小是个“别人家的孩子”,一路收获的夸赞何其多,但又有谁的称赞犹如黛玉的这般厚重且珍贵?

天上掉下个薛宝琴。

横空出世的她,像一株立于皑皑白雪中的红梅,艳丽夺目,光彩照人,令周遭的一切黯然失色。

探春形容她的样貌:“连她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长得比“艳冠群芳”的宝钗还美,那是怎样一个仙女下凡?

宝玉周围尽是些才貌双全的女儿们,见惯了百花竞放的他,待看到年纪最小,才思却最为敏捷的宝琴时,也不禁“深为奇异”,为之感慨赞叹。

品貌才情既如此出众,宝琴一来便成了团宠。贾母更是“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上一个获得这种恩宠的人是黛玉。

宝琴受宠,连她的姐姐宝钗亦微微含酸:“我就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随份豁达的宝钗尚如此,“小性子”的黛玉又当如何?众人皆以为黛玉该吃醋了,连宝玉也担心她会不自在。事实却是,黛玉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这固然是与宝钗冰释前嫌,爱屋及乌的缘故,却也是被宝琴自身的人格魅力所打动。情感总是相互的,宝琴亦能感受到来自黛玉的善意,她年轻心热,见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两人更为亲近异常。

《围城》里说,女人都是天生的政治家,背后彼此诽谤,面子上却这样多情。张爱玲说,女人真会演戏,恐怕每一个女人都是女戏子。然而看见亲密无间的黛玉和宝琴,你绝不会用“塑料姐妹花”去形容她们。浑然天成,拥有澄诚本色的两人,她们彼此认可,相互欣赏,心怀默契,总能迅速get到对方的点。

李绮出了个谜题:“萤”,打一字。众人思索不得,宝琴猜出是个“花”字,众人不解,黛玉立马就会意,笑道:“妙得很!萤可不是草化的?”,大家才明白过来,“草化为萤”如是。宝琴想得快,黛玉说她解得妙,称赞其思维灵活、才思敏捷,黛玉的灵敏度亦不在宝琴之下。高手之间的相知相惜,无需多言,一句简短的话,甚至一个眼神,就能了然于心。

薛蟠出门游艺,香菱得以进园来住,黛玉“自是欢喜”。黛玉喜见香菱,两人自有一种天然的投契。“得陇望蜀”的香菱求黛玉教她作诗,黛玉欣然应允,充当了香菱的老师,并且教学成果斐然。

黛玉不但是个诗家,亦是个好老师,从甄选教材,到因材施教,从“讲究讨论”到因势利导,香菱在她的精心教导之下,经过专注刻苦的学习,也成为了一个能吟诗作赋的可人儿。

香菱初学之时,作了一首吟月的诗,先与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直接就否定了香菱的诗作。黛玉看了之后却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辞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黛玉先肯定诗作的可取,给予信心,再指出问题所在,找到根结,摈弃陈冗,鼓励创新。循循善诱,正是身为良师的显著特征。

香菱苦心钻研,坚持练习,得了一首自以为绝妙,黛玉却泼她冷水:“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还得另作”,严师出高徒,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终于梦中得了佳句,“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文风颇得黛玉真传。

这首赢得了众人的夸赞,书中却并未写出黛玉对该诗的评价,这正是曹公的高明之处。其实,香菱学诗,黛玉对其支持,教导,鼓励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认可和称赞。香菱孺子可教,黛玉诲人不倦,曹公于无声处给予了她们最高赞赏。

花落了,黛玉会把残红拾起,装在绢袋,埋入土中,日久随土化了,一抔净土掩风流,人人都说黛玉葬花是多愁善感,伤春悲秋,殊不知,这是她爱物惜物,心怀慈悲的大境界。

出门前她会吩咐紫鹃:“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她对生活有心,对动物有情,羸弱外表之下跳动着一颗炙热的心。

爱世界,爱万物,爱生活,爱他人,这才是真正的黛玉。天地之间的美丽,她驻足观赏,尽收眼底;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她珍惜欣赏,为之赞叹。

有一个佛家用语叫“随喜赞叹”,就是见他人行善,随之心生欢喜赞扬之心;随喜时,不仅不嫉妒,还发心成就,并尽力相助,须知成就他人,即是成就自己。

正如黛玉见他人之好,全无凡夫嫉贤妒能之通病,从来都是心生喜悦,称赞不已。

人与人之间的随喜赞叹,何其难也。黛玉做到了。

作者:杨文娟,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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