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江城子》的生命美学及感悟

宋熙宁八年正月二十日夜,文学大家苏轼在密州梦见了自己去世十年的发妻——王弗。于是,写出了被誉为“千古悼亡词之首”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不相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仿佛在诉说着:我和你已经生死相隔十年,音讯渺茫,克制自己,不想陷入思念的悲伤中,却又难以忘掉。你的孤坟远在千里之外,我没有地方去诉说心中的悲伤。即使现在我们相逢,你也应该认不出我,因为我已经是鬓发如霜,满脸灰尘。

晚上,在梦里隐约回到了家乡,你正在窗前对镜梳妆。我们对望着,不知道说什么,只有泪落千行。想着那明月照着、松树围着的坟墓,就是我们年年伤心断肠的地方。

致贤内助

纵观我国文学史,从《诗经》开始,就已经出现很多“悼亡诗”。其中最有名的是元稹的《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以沧海之水和巫山之云隐喻爱情之深广笃厚,见过了大海和巫山,再看别的地方的水和云就看不上了。同时表明看过你之后,再也没有能使我动情的女子了。还有李商隐的悼亡诗《锦瑟》里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当我读到苏轼的“不思量自难忘”时,我知道这便是千古第一悼亡诗。句句是思念,字字是血泪,感人肺腑。

那年苏轼十九岁时,与二八年华的王弗结为夫妻。王弗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知书达理,温婉贤惠,赢得了苏家一致好评。但是,天不假年,二十七岁竟撒手人寰。

苏轼在王弗的《墓志铭》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王弗看人很准。每次当苏轼的同僚、下属来家做客,苏轼在前面接待,王弗就在帘子后面“偷”听。客人走了以后,王弗就会帮丈夫分析交谈的“话”,分析交谈的“人”,而且分析、判断的都很准确。这一点,连他的公公苏洵都很佩服,这让性格直率的苏轼在复杂的官场少了很多麻烦。有一次,一个叫章惇的新党成员来拜访。王弗告诉苏轼,这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一定要提防。这次,苏轼没有听信王弗的话。多年之后,果然就是这个章惇,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苏轼下手,苏轼谪贬到万里之外的惠州,甚至海南,都和他有关。苏轼感慨地说,还是王弗看人准呐!

诗词解读

回到这首词,分上下两片。

上片单刀直入,直抒胸臆。“十年”,时间之长;“茫茫”:阴阳相隔,杳无音讯;“两”:我们是互相思念的。活着的人纵然能思念死去的人,这里,词人分明感受到了那个冰冷世界的亡妻对自己的思念,我对你的情,何尝不是你对我的情。这种思念之情是“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能忘记”的入骨深情。“千里”距离之遥,“孤”,是词人的感受,你是孤独的,我亦是孤独的。孤坟就算在身边,生死相隔,难道就能“话凄凉”吗?因为痴情,而出痴语,读之让人格外动容。

接着,词人再发“痴语”。就是我们相逢,你也不会认识已经是两鬓斑白,满脸风霜的我了。正如白居易写给元稹那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这十年,苏轼过得也是异常坎坷,父亲去世,仕途不顺,一贬再贬。这让他更怀念与贤妻相伴的日子。

下片,切入主题“记梦”。在梦里,你一如从前,坐在窗前,梳妆打扮,仿佛从前的幸福生活又回来了。然而,词人却陡然转笔,由喜转悲,梦中的美好,更反衬此时的凄凉。本来应该“话凄凉”时,却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泪水涟涟。真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十年”的“茫茫”不是到此而止,却是“年年”,那是无限期的。词人对亡妻的怀念,就是“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上片八句写梦前的感受,下片先写梦中的悲喜,然后从梦境回到现实,写梦后的感伤。组织严密,有进有退,有喜有悲,语言朴素,毫不雕琢,是真实情感的写照,不愧是千古悼亡诗的力作。

生命美学

若从中国古典哲学来看,这是词的“生命美学”在于其中所体现的无言之美、意境之美和永恒之美。

开篇就从心底迸发出郁积已久的深长悲叹之声,表达了生死相隔时间之漫长难捱、相思之弥久愈甚。试想下,一个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年?尤其是这生死隔绝的岁月,更是漫长和难捱。到了梦里想见,却只能相顾无言,难道真的是无话可说吗?不禁想到论语的一段话,弟子问:“先 生不言,何以领教?”孔子答:“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兴焉。”其实老子也说“大音希声”,庄子更觉得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指的都是无言之境。中国哲学是一门生命哲学,它将宇宙和人生视为一大生命,一流动欢畅之大全体。往往讲究生命是体验的、向内的,注重心灵感悟的。所以久别重逢,有多少心里话要说,却也只能“无处话凄凉”,此为无言之美。

王国维说“境非独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境界”。由此,“意境”都与“人”密不可分。苏轼在《徐州莲华漏铭》中也讲过“盖以为无意无我,然后得万物之情。”在创作中必须破除我与非我的界限,把我融入自然,万物一体,才能与造物者游。苏轼《江城子》所营造的意境不就是这样吗?一个凄婉渺茫的梦境,那凄清的月色、凄寒的孤坟、凄凉的孤独、凄冷的追念,正是意中之境,也符合梁启超所说的“境者,心造也”。尘满面,鬓如霜。所以相逢不相识,物是人非,无从相认。这是何等的悲凉? 何等彻骨和绝望。纵然隔着几千年历史帷幕,仍能引起情感共鸣,这样的梦境,为意境之美。

苏轼一直以豪放词著名,其实写婉约词风也有不少,正如李清照也一样,能写婉约同样可以豪放。这首《江城子》,感情婉转,一唱三叹,纯以平常语出之,却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情深意浓、“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词风,即便立足于婉约词中也毫不逊色。这时候的苏轼不再是那个“旷世奇才”,不再是文坛大佬,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丈夫,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这种相思之苦,却是道不尽的永恒之美。此外,还有一点需要提出,在他这首悼亡词中所体现的“尊重女性”意识,尤其是南宋后,理学盛行,一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将女性死死束缚在“夫权”统治之下,女子依附于男子生活,是男子的附属品而苏轼这般重视夫妻感情,在《亡妻王氏墓志铭》更是以一个独立的“妻”的姿态“存在”,体现对妻子女性存在的人性尊严和人格独立。苏轼这一“尊重女性”的态度也是永恒的,值得传扬。

感情共鸣

难怪国学大师唐圭璋这样评价此词:“真情郁勃,句句沉痛,而音响凄厉,诚后山所谓‘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力道十足,真如“霹雳悬停”,有“振聋发聩”之效

唐老不但从艺术的角度,更从情感角度全方位地解读了这首词。其实,唐老自己就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唐老年轻时,与尹孝曾女士相识相恋,喜结连理。婚后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不料,尹孝曾三十多岁时就因病去世。唐老独自把孩子养大成人,终其一生未再娶。每年的清明节,唐老都会坐在妻子坟前,一只长箫,从日升吹到日落。

上世纪80年代,唐老在南师大讲宋词,刚好就是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学生们都很期待他的精彩解析。然而,唐老在黑板写下了“十年生死两茫茫”后,竟浑身颤抖,没有办法再写下去。他喃喃自语着“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生死两茫茫!”然后长叹一声“苦啊”,已是两眼泪花,数度哽咽,不能自已。

可以说,这是人世间最伟大的一课,这是人世间最精彩的一课。唐老用自己至纯至洁的灵魂,诠释了苏轼至情至深的作品。

苏轼的情感,正是唐老的情感,苏轼的梦境,也曾无数次出现在唐老的梦中,两位大师,在跨越了一千多年后,让历史和现实息息相通。

后记

“挑尽孤灯孤雁诉,莲心不抵人心苦”、“今宵独卧中庭冷,万里澄辉照泪悬”,唐老这字字含泪,声声啼血的诗句不就是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吗?不就是“不思量,自难忘”吗?

金庸先生在《神雕侠侣》中这样写道,杨过本是个痴心武学,文化不高的人。数年前在一个酒馆的墙壁上,看到苏轼这首《江城子》,可能是这首词太浅显易懂,情深意真,他竟牢记于心。后来,已经在绝情谷苦等十六年的杨过,到了约定的日子还是不见小龙女。失魂落魄时,他突然想起“十年生死两茫茫”。自己和小龙女已经是相隔茫茫十六年,想着词中的“孤坟”和“幽梦”更是悲痛欲绝,人家尚有埋骨之所,尚梦中能见。自己却连妻子葬身何地都不知道,连梦也不能做一个。想到此,不由得万念俱灰,便纵身跳入万丈悬崖。

无论粗人武夫,还是学术泰斗,都为其深情所感动,这就是江城子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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