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老宅”之一 风雨无根

“那座老宅”之一  风雨无根

前不久,受友人邀请,去他在如皋的老家看看。时在金秋,稻菽待收,田野里弥漫着收获时节的温润气息。在一排青砖砌就的高敞房宇的夹道北侧,瞧见了一处寂寥气象的老屋,似乎已经废圯多时,三开间的平房,黯然蹲守在萧瑟秋风里,斑驳的门窗紧闭着,屋前空地上顽强地耸立着七八棵银杏,枝头白果累累,地上黄叶飘零。友人说,房屋主人早有了新居,此处已经空关多年。当时就想,岁月过往,时光掩埋,总算老屋还在,人生的根还在。每个人心中都一座老宅,那是人生的起点,是记忆的源头。

我家的老宅在城中睦亲坊巷和健康里的交叉口。这两条弄堂现在犹存,还施施然地列入老城屐痕“崇安百巷”,成为历史人文景观的组成。健康里原名“四郎君庙巷”,在我小的时候,还用着这个巷名,“文化大革命”风暴乍起,什么庙啊寺啊的,自然一律统统打倒,巷名就依了巷尾连接的健康路,改称为健康里。四郎君庙就在我家老宅后门的对面,庙不大,庙里有彩绘塑像,供奉的是战国时代(公元前475年至公元前221年)的四大公子,即齐国的孟尝君田文、赵国的平原君赵胜、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楚国的春申君黄歇。从我记事起,已经没有了庙的痕迹,成为民居,由区房管所安排住户入住。

老宅建于上世纪初叶,那地块原先是钱家的,钱家和我家祖上交好,我的三叔又过继给了钱家,我祖父得了这块地就开始兴建宅子。此处处于老城西区,堪称文教中心,朝南走几步就是早年的孔庙、学宫和县立初级中学(后来的市八中,现在的大桥中学)所在。民国时,如今的学前街还是一条河,隔河就是无锡师范(民国时期称省立第三师范,创建于1911年),我就在很有些人气的锡师附小上了幼儿园和小学。穿过睦亲坊巷,几乎与四郎君庙巷对直的是北禅寺巷(现在的人们只知南禅寺)。我小时候,北禅寺里还供奉着佛像,香火缭绕。寺旁是私立竞志女中(创建于1905年,后来改为市十二中,现为东林中学)。

四郎君庙旁边不远处是荣家在城中的房子,为荣德生女婿李国伟的住宅。此幢房屋经历了世纪激荡风云,兴许因了祖上庇荫,如今整个地块被房地产商借着荣家的声望改造成高档居民小区荣耀花园后,依然意气风发地站立在群楼包围之中。从老宅出门拐上睦亲坊巷向北走百来步,尽头处向西是一条小巷,当年叫“七尺场”,右手边是钱家的绳武堂,大名鼎鼎的钱锺书、杨绛就曾经住在里面,解放后其门面被街道设为缝纫工场。当然,风浪过后,老宅依旧,现在被辟作“钱锺书故居”,作为这座城市的历史人文景观亮点免费开放,供人瞻仰。

我家老宅前后有院,正门朝东,开在睦亲坊巷,为两扇铁皮包裹的大门,因整个地块高出路面五六十公分,所以敷设了三四级麻石台阶。此门平时不开,用大闩扣起。后门朝北,开在四郎君庙巷(健康里),也需四五级台阶上去,一直是家中的主要出入口,所以在合府大小的履历表上,填上的地址都是“健康里1号”。

老宅主楼四开间,整体为框架式砖木结构两层,再上面还有一层阁楼,虽有足够的高度,并有老虎天窗,但似乎从来没有全部好好利用,部分地方积满灰尘,只是堆放了一些杂物。楼面的布局是:底楼,父亲是长子,我家住东厢房,前后两间;祖父母住西厢房,也是前后两间;楼上有7间卧房,是几个叔叔家的住房。正门旁的夹弄里的一间窗明几净的书房,后来一直由姑妈一家居住。底层当中前后各两间,是前后厅,都是大方青砖铺地。朝南前厅正中悬挂了当年时兴的新式玻璃吊灯,大匾下有一张硬木长台,上面安放着青瓷掸瓶,还有带云彩图案的大理石板并四周镶配雕花木框的摆设。中堂画轴和对联上方,横置一块匾牌,上题“勤修堂”,楷书端正,十分遒劲。厅内陈设了硬木靠背椅及茶几4排,前厅内能够放3张大圆桌。后厅里虽有上楼的楼梯间,但还算宽敞,能放两张大圆桌。大哥(大家庭按出生排行,他是二叔的长子,在我们这一辈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他元旦出生,祖父请本邑著名的晚清举人许国凤取名,许国凤说:“元旦生的,将来一定大有可为,就叫元奇吧。”之后,我们家的男孩就都依此排名)在回忆录中曾写到,家中曾在后厅白墙上放过无声电影。不过,后来后厅越隔越小,起初还隔出来做过“米间”(储存粮食用),后来各家都有了自行车,就成了自行车停放处。前后厅都是高大的落地门,雕花镂空的窗棂间原先嵌置了云母片作为透光材料,后来就一律改作玻璃了。

从后门进来到主楼,有一条上盖瓦檐的风雨走道,后来不知为什么就给拆除了。整个院落从北到东沿围墙是一圈辅房,即门房、厨房、浴室、柴间,绵延至前门边的书房。一开始,合府上下是一起开伙的,后来上一辈人先后成家,便陆续分开起伙过日子,辅房都分给各家作了厨房。

由主楼相隔,有前后庭院,都是上好的青砖侧竖着依人字形铺就,空出花坛树穴,栽种一些树木花草。前院是一个东西向的长矩形院落,据大哥回忆说,前院种有梧桐树和两棵枇杷,但他毕竟比我大20多岁,他的记忆应当是准确的但也是更早前的。到了我的记忆,从大门向西排,相继是一株葡萄,一棵无花果树,这都是我母亲后来种下的。每当盛夏,藤枝攀援,浓荫蔽日,给大门口和右侧的书房带来一片阴凉。那葡萄颗粒透明,甜得宜人。无花果则是在硕大的叶间悄悄熟透,采下一捏,便得一团绵软的甘甜。无花果树往西是一畦花圃,种植了许多姹紫嫣红的花花草草,最繁盛的是从祖母起就开始种植的夜繁花,也曾经种过丝瓜、蓖麻什么的。再往西是一棵广玉兰,很是奇怪,从我出生到最终老宅被拆除,它一直不过杯口般粗,高也不过盈丈,但几乎每年都会开花,早春时节,绽开一树浓郁的芬芳。我十分喜爱广玉兰的花形和花瓣的样式色泽,觉得十分惹人爱怜,小时候,见玉色的花瓣坠落在地,总觉得十分地不舍。院落西首,是一棵蔽天的枇杷树(可能是大哥记忆中的其中一棵),也是春上结果,说是叫白沙枇杷,淡黄色泽的果子鸽蛋大小,很是好吃。老辈说,枇杷叶能治咳嗽,采摘下来,用小刷子仔细刷去叶子背面的绒毛,再炒制了泡茶喝,香气扑鼻,入口甘冽。枇杷树再向西的墙角,是一丛天竹,疏朗的枝条,冬天里结出一蓬蓬蜡红的果实,剪了来,插在大厅里长台上的花瓶里,很有些品位。

后院种着一棵与主楼齐高的枣树,秋来果实满树,从楼上窗台上伸出一根晾衣竹竿挥舞敲打,青翠的枣子落得满地都是,我等小孩便一阵疯抢。枣树下是一个花圃,终年种了些月季花、美人蕉、凤仙花什么的,夏日时分,自是花团锦簇,艳艳的煞是好看。

后院西侧有一口水井,井旁有半身高的水泥井台,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全家二三十口人的饮水,洗衣、洗菜和洗澡用水全靠这口井。井旁墙边还有一棵石榴树。当年家中的那个浴室,外间是烧火的灶口,里间置放一口大铁锅,搁一块长木板,人就坐在板上洗澡。由于当年家中是灶头起伙,所以府上设有柴间,每年有船运稻柴来,堆得高高的。我小时候,祖父母的寿材就放在柴间里,人小胆小,平日里再顽皮也很少到柴间去。

上个世纪末,因了“城市建设需要”,矗立了近百年的老宅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灰飞烟灭,夷为平地,所在地块耸立起了如今炙手可热的“金桥双语小学”,大家庭中老老少少从此星散各处。有一度时光,我在附近的另一处百年老宅薛家旧居中上班,每每走过自家老宅原先所在的拐角,免不了停住脚步,踟蹰久久,心中翻腾起莫名的惆怅。

2018年11月7日(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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