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岭,小漫川
大秦岭,小漫川
人总难克服从自己的视觉看世界的习惯。由于自己是出生成长在秦岭的腹地,从小站在门前屋后的山梁上远望,能看到的是一圈一圈层层向远处淡去的山,所以从来想象不出更远处还有什么光景。所以那时大人们鼓励我们上进的最励志的词有两个:一个是“山外”,意思是有出息了去山外,有吃不完的白面馍。毕竟我们小时候白面馍多是在麦收季或者过节的时候才有,平时是包谷面黄馍,或是蒸红薯;还有一个词就是“翻秦岭”,和“山外”一词意思差不多,却多了一个动词“翻”,感觉多了些艰辛。这词多用在初中或高中考学的时候,成绩特别好才有机会“翻秦岭”去到省城或外地的学校,有更远大的前程。虽然这两个词时常听到,已经烂熟于心,其实当时脑子里还是想像不到山外究竟是啥摸样。
多年以后,真的走出了山外,看到了平原、大海,也有栽满大楼的城市,也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山外的地势。当来到山外,一时间有些新奇,很快就习惯了,以至于很久都忘了“山外”、“翻秦岭”这两个词,倒是每次回老家的路途中感慨过“道阻且长”。
忽有一天,我开始对山里的那个村庄有了极大的兴致。心里提示自己,这是开始“怀旧”的年纪了。我从出生地的那个叫做李家湾的村子开始搜索记忆,进而扩展到两里外的漫川古镇,继续从古镇老码头,一条思路顺金钱河往下游,与汉江回合,共同流往汉口;一条思路顺公路往县城、商州城、省城西安。这两条脉络才第一次打开了的我大地理概念,才回想当年大人们说“山外”的意思。
近几年我对秦岭有着莫名的兴趣,多往秦岭腹地的老家去,喜欢一个人走走停停,再山谷里停车看一会儿。正巧,秦岭这几年因为终南山北坡的别墅也是一个舆论兴趣的话题,有人说秦岭是中华龙脉,不能坏了龙脉;也有人说秦岭是孕育了华夏文明之源,有人说秦岭横亘中国中央,是国家的中央公园,提携着黄河和长江两条母亲河,是中国的父亲山,需要敬仰。有人倡议建立“秦岭学”。
我常常搜集关于秦岭的资料,总是爱凝视秦岭地图,盯着万山丛中和自己成长相关的那一点空间,正是在“芯”中。
从秦岭北坡的水陆庵起点进山上高速公路,到漫川出口,导航显示里程是160公里,秦岭的南北纵阔是三百多里,导航里程显示是在中心。为了验证漫川处在秦岭腹地中央,我特意开着车从漫川继续往东南,越过新开岭、武当山,直到看见开阔的南襄盆地,用了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如果向正南方向穿过神龙架,会更远一些。
虽说漫川处在秦岭腹地纵向的中央,却见不到多少秦岭山的奇骏,山多却不高也不奇骏,显得零碎。家乡附近最高最奇的数天竺山,县域平均海拔1100米,天竺主峰海拔2000米稍多点。可能正是因为没有险峻的山岭,先辈才容易在此驻足繁衍生息吧。
我先从地图上看,以大秦岭的角度,漫川处在秦岭的终南山板快和大商山板块的结合部,金钱河谷,离大商山的蟒岭、新开岭、流岭都有点距离,所以小时候不出远门的我虽在山里却也没见到特别高大的山岭。另外,秦岭植被最好,至今人力也难以深入其中的是地肺山,据说周至楼观台即是她的北出入口,往南是安康、汉中方向。山名中的“地肺”可见他的生态原始,秦岭四宝(大熊猫、金丝猴、羚羊、朱鹮)估计只喜欢这样的地方。地肺山与漫川隔着终南山板块,所以我自小也没看见过秦岭里的四宝,倒是见过狐狸、野猪、狼、金钱豹和锦鸡之类。漫川也不是秦岭里生态最好的区域。
从大历史观来看,人类通常选择生活在世道相对没那么艰难的平缓地带,秦岭沟沟壑壑里散落的村镇,多是处在历史上秦岭古道上。战争时,古道是战争军队进退和物资运输通道,和平年头里就是商旅通道。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六出祁山实则六出秦岭道,诸葛亮初选西部的甘肃,说明中部秦岭的险峻。从西往东排布的多条古道上,漫川所处的上津道不是最重要的通道,长安往东南江汉平原方向更多是走武关道。无论秦楚战争、楚汉战争,还是商贸,这条商於古道还曾被称为“名利路”,听名字就知在和平年代这里是进京赶考,外派赴任和商贸通道。当然这里也留下了很多被贬官员的足迹,也有很多文人经过留下的诗文,熟悉的就有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如今还有板桥镇、板桥村,名字不知道是否与此诗有关。这条古道顺丹江往南襄盆地更方便。
漫川所在的上津道与武关道在商州汇合后往西安,而往南的要多走些陆路骡帮,到漫川或继续往南三十里的上津古镇,金钱河的水道才更易通船,继续往南不远即接汉江黄金航道。据说上津道发挥大作用是在安史之乱的唐朝天宝年间,乱军截断了京洛之间的通道,一时间上津道成了救济长安的运输通道。上津码头一度被称作天子码头,漫川水陆码头也因此显要了一阵子。
漫川这样狭窄的地势的确也没法养育更多的人,我想漫川一沟一湾方言都有区别,可见这里是迁徙途中散落的一些家庭。我曾听大舅讲过,说他的徐姓是从铜山迁来,我想江苏铜山是徐州辖下,古时候是徐姓始祖源地,也就没有在意。大舅去世多年后,听小舅说是从湖北通山县迁来,这读音一样的地名还真把我弄糊涂了。后来看多了历史,我也就不再纠结,中国历史从人的角度其实就是一部迁徙史。柏杨的历史就叫《中国人史纲》,历史就该是人的史纲。从徐州迁出来的徐姓到了舅舅记事时,该是经历了数不清的迁徙。有人说,历史上的“湖广填四川”,是宋金、宋元、明末、清初三藩之乱的多朝代的事,很多主动、被动“填四川”的人流可能就算落在秦岭山里。山里虽贫瘠,却也有避世桃花源的安宁。善于考证的陈寅恪教授1936年曾有《桃花源记旁证》,认为陶渊明的桃花源是在弘农、洛水上游一带,也就是商洛山中。
秦岭孕育了中华早期文明。据说已发现的五千多处仰韶文化遗址,一多半都在大秦岭范围,漫川的乔村遗址即是一处,正临靳家河边的台地。这与秦岭生态生成的无数水源有关,毕竟水是生命之源。
其实关于漫川与古庸国、蛮子国、秦岭古道的关系,以及历代人口迁徙形成的居民村镇的渊源,有很多值得细究。从大地理和大历史角度看漫川镇一隅,也许更易看清晰些,就像站在高处远处看的更清晰。看人也一样,有一个词“盖棺定论”,实际上盖棺远远不够,很多历史人物盖棺很久远了,也没法定论。但远一点总是会更清晰一些。
我就迫切想深入秦岭,和她亲密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