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优雅高效地采访一位诗人?
1953年春,追寻文学前辈海明威的足迹,六位旅居欧洲的美国青年在法国巴黎创办了一份文学季刊,并为其取名“巴黎评论”。在杂志创刊号上,他们登出了对著名英国作家E.M.福斯特的长篇专访,大家所熟知的《巴黎评论》“作家访谈”栏目由此发端。
(上图,1952年,时年73岁、被视为“最伟大在世英国小说家”的E.M.福斯特同意接受仍在筹备中的《巴黎评论》专访,他由此成为“作家访谈”栏目史上第一位受访作家。)
在《巴黎评论》创刊之初,“作家访谈”栏目一度是小说家的天下,因而其中访谈被径直冠以“小说的艺术”(The Art of Fiction)这样的副标题。
转变出现于1959年。那一年,杂志时任诗歌编辑、后成为美国桂冠诗人的唐纳德·霍尔(Donald Hall)几经波折成功采访到著名诗人T.S.艾略特,后者由此成为《巴黎评论》“作家访谈”栏目的第一位受访诗人,该栏目也从此在“小说的艺术”之外获得一个新的子分类——“诗歌的艺术”(The Art of Poetry)。
1960年代《巴黎评论》编辑部合影 (后排右侧为唐纳德·霍尔)
T.S.艾略特 霍尔对他做的那篇访谈初刊于《巴黎评论》第21期(1959年春/夏季刊)
从1959年夏天T. S.艾略特访谈刊出至今,60年的时间里,“诗歌的艺术”子分类下已积累了超过一百位当代著名诗人的访谈,庞德、弗罗斯特、金斯堡、拉金、帕斯、米沃什等诗人均名列这份堪称奢华的受访诗人名单中。
2019年,经《巴黎评论》独家授权,我们从中挑选了国内读者较为熟悉、且此前未曾收入简体中文版《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系列的十八位著名诗人的访谈,首次将其以诗人访谈专辑的形式迻译出版,便有了这本《巴黎评论·诗人访谈》。
从《巴黎评论》筹备创刊到有“作家访谈”这个栏目,再到“作家访谈”栏目诞生“诗歌的艺术”这个子分类,再到《巴黎评论·诗人访谈》出版,这是一个跨越六十多年时间的文学传奇。更让人觉得好玩的是,上面提及的《巴黎评论》史上第一次诗人访谈发生时,《巴黎评论·诗人访谈》中收录的一位受访诗人也在现场,他作为工作人员围观了那次访谈的全过程。
这位诗人就是罗伯特·勃莱。
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Robert Bly,1926— )
1959年,勃莱33岁。他是唐纳德·霍尔的哈佛同窗,且两人在校时同为哈佛校刊《哈佛之声》编辑,他们与艾略特的故事也正是始于这份校园刊物。在近半个世纪后(2000年)同样作为“作家访谈”栏目受访诗人接受《巴黎评论》访谈时,勃莱回忆起了自己当时意外参与采访艾略特的那段传奇往事。
故事始于勃莱大学毕业那年(1950年)的一次编辑事故,以下文字引自《巴黎评论·诗人访谈》中的勃莱访谈:
但我们也仰慕艾略特,并且感觉离他很近,因为他在《哈佛之声》上发表了他最早的诗歌。我毕业那年,《哈佛之声》差点倒闭,我提议我们推出绝对会成功的一期——重印艾略特的诗歌。由头是用这一期来“庆祝他六十大寿”。但我给封面做的校对太糟糕了,写成了“十六大寿”。这太诡异了。几周之后,我收到了艾略特的一封信,上边写着:“亲爱的勃莱先生,最近我打开一份《哈佛之声》时吃了一惊,发现上面刊登了我早期的诗歌。如果我想重印这些诗,我自己就已经印了。你真诚的,T.S.艾略特。”好吧,这太丢人了。但是,甚至收到一封艾略特的责备的信,也使我们感到我们是严肃作家群中的一员。大概一年之后,唐·霍尔去了牛津,他有了机会向艾略特道歉,还在他狭长的办公室里与他愉快地聊了一番!
当时《巴黎评论》尚未创刊。此后八九年时间过去,期间唐纳德·霍尔成为《巴黎评论》的诗歌编辑,到了1959年:
那几年里,我们偶尔去纽约,在西十一街的格林尼治村待两个月。我记得那时一个有趣的下午。唐·霍尔从英国回来为《巴黎评论》采访T.S.艾略特。路易斯·辛普森和我想让他带我们一起去采访。他不同意。“行啦,唐,我们快死了!这是我们见他的唯一机会!”——“不行。罗伯特不会老老实实的。”看来已成定局。但采访那天早上,唐过来说:“磁带录音机坏了。我能借你们的吗?”啊哈!我们可逮住机会了。路易斯和我上了科恩太太的公寓,艾略特和他的妻子正住在那儿。她请我们进去等一会儿,我意识到几分钟后T.S.艾略特就会穿门走来。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他来了!唐向他打招呼,然后介绍了我们,没说名字,说我们是两位磁带录音技术员。艾略特对我们很和善:“你们想要苏格兰威士忌还是波本威士忌?”——“波本。”——“要不要加冰?”——“要。”——“我自己没喝过加冰的波本。”接着唐就把录音机放下。艾略特坐在沙发上,他的妻子离开走到右边近旁。每当讲起一个笑话,他都朝她投去温柔的一瞥。就这样唐和艾略特进行着他们的采访。艾略特回答了些他以前回避的问题,比如,“《荒原》是一首基督教诗歌吗?”——“完全不是。”他说以前从没有一位美国诗人采访过他。路易斯和我待在房间远处的尽头,挨着冰桶,被波本酒灌醉了。当采访结束,我走到艾略特面前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记得我把他的帽子递给他——我以为他要出门。我忍住没将帽子戴在他头上。我知道他会说:“如果我要戴这顶帽子,我自己就已经把它戴上了。”但这真是美好的一天。
也就是在这个下午,《巴黎评论》“作家访谈”栏目采访诗人的历史正式开启。大家如果对这次访谈的具体内容感兴趣的话,请移步阅读《巴黎评论·作家访谈3》中的T.S.艾略特访谈。
而作为对“访谈”这种文体深有兴趣且心系广大访谈从业者的有心人,我们最感兴趣的其实是一个更加宏观和技术性的问题,那就是:《巴黎评论》是如何采访一位诗人的?他们在采访诗人时有没有一些必定会问及的常规问题或一个大致问题框架?通过深入阅读《巴黎评论·诗人访谈》,我们发现答案是,有。
以下就是我们通过分析《巴黎评论·诗人访谈》文本、研究访谈者提问策略后编制而成的《巴黎评论》诗人问卷,问卷中包含《巴黎评论》在采访诗人时极大概率会问及的10个基本问题,且每个问题后均附有《巴黎评论·诗人访谈》受访诗人的回答作为范例,以供广大访谈者和诗人朋友参考。
如何优雅高效地采访一位诗人?用下面这套《巴黎评论》诗人问卷就行。
《巴黎评论》诗人问卷
(附标准回答)
编制者:99读书人
编制时间:2020年1月15日
适用对象:诗人
使用方法:请受访者按问题编号顺序依次作答
适用范围:仅供娱乐,真用也行
No.1
你为什么写作?为谁写作?
菲利普·拉金回答:你一定读过奥登:“问难的问题很简单。”简单的回答是,你写作是因为必须。如果把它理性化,那就是如果你目有所视,心有所感,灵有所见,你就必须找到一种词语的组合,通过在别人内心里触发它来保存它。这个责任是对原初经验的。我觉得它不是自我表达,虽然看上去有点像。至于你为谁而写嘛,你为每个人写。或者说,每个愿意听的人。
No.2
对许多诗人而言,诗歌是二十世纪的宗教,你怎么看诗歌与宗教的关系?
加里·斯奈德回答:多年前,当编辑兼诗人克莱顿·埃什勒曼还在京都的时候,我和他有过一次好玩的谈话。克莱顿当时正热情洋溢、滔滔不绝地谈论诗歌。我对他说:“但是克莱顿,我已经有宗教信仰了。我是一名佛教徒。”[……]我不认为艺术可以成为一种宗教。我不认为它能帮助你教导你的孩子如何对食物表示感谢,如何看待是非问题,以及如何不给他人造成痛苦和伤害。艺术的确可以帮助你探索你自己的意识、心灵和种种动机,但它没有一套程序去解决上述问题,而我也不认为它应该有。
No.3
你的写作习惯是怎样的?
切斯瓦夫·米沃什回答:我每天早晨写作,无论是一行还是更多,但是,只在早上写。我通常把草稿写在笔记本上,然后输入电脑。我在写作时,从来不喝咖啡,并且从来不会使用任何刺激物。我只适度地饮酒,但也只是在我工作之余。因为这些原因,我可能不符合神经质的现代作家的形象,但是,谁知道呢?
No.4
是什么促使你开始写一首诗的?是一个思想,一个意象,一段韵律,一种处境或事件,一个短语,还是别的东西?
约翰·阿什贝利回答:上面所说的因素都有。一个思想会在我脑海出现,某种非常陈腐的东西——例如,难道这不是很奇怪吗,可以同时说话和思考?那可能就是适合一首诗的一个思想。或者某些词语或短语会引起我的注意,带着一种我以前没有意识到的意义。而且,我经常把我偶然听到的别人说的话放进诗中,比如在街上听到的东西。突然,从一个人身边动荡不息的流动中,有什么东西固定下来,似乎具有了某种重要性。[……]我相信幸运的意外。
No.5
你如何决定要不要押韵?在你的诗中,句法和转行的重要性如何?
拉金回答:没有什么技巧本身有多重要。写诗就是“自然节奏和词序”与“韵律和节律雕琢”之间的对决。[……]通常,一首诗的要点就在一两行之间,它们决定了诗的其余部分。通常是要押韵的。决定不押韵要难得多。
阿什贝利回答:不知怎么,对我而言,韵律似乎是对诗歌的歪曲。
No.6
在写诗之前或之后,你有尝试过写小说吗?你怎么看小说与诗歌、散文的差异?
奥克塔维奥·帕斯回答:事实上,小说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诱惑,但或许我不适合写。[……]每当我想写小说时,我就对自己说,诗人不是小说家。有些诗人,如歌德,写过小说——相当无聊的小说。我认为诗歌的天才是综合性的。诗人综合,小说家分析。
米沃什回答:小说是一种不纯的形式。
拉金回答:是的,我曾想做小说家,从没想过要做诗人。对我而言,小说比诗歌更丰富、更开阔、更深刻、更有趣味。
No.7
是否有年长的在世的诗人,你曾经拜访过,向其学习过,或是作为青年诗人研究过他们?
阿什贝利回答:我特别欣赏奥登,我要说他是对我作品最早产生重大影响的诗人,更胜过了史蒂文斯。
W.S.默温回答:我非常敬仰奥登。尤其热爱他的某些诗。我们从未有过非常私人的交往。[……]有一次他不在,我和艾伦·金斯堡一起散步,他说他有奥登的公寓的钥匙。他问:“我们去看看奥登住的地方?”又说:“我崇拜这个男人。”我说:“我也是,我们去吧。”我们就去了,我要说这是我见过的最乱的房间。
特德·休斯回答:我二十出头的某个时候,差不多整吞了奥登,或者试图吞下。大气中处处感到他的存在。
No.8
诗歌尤其难翻译。罗伯特·弗罗斯特说,诗是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你同意吗?
伊夫·博纳富瓦回答:我肯定会第一个站出来说诗歌不可译。但只要想翻译诗歌,这种欲望就参与了诗歌的翻译,而且,也许人们真的能用自己的语言重塑跟原文相似的东西。关键是不必追求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在法语里保留原诗的押韵和音律。
米沃什回答:我通常自己翻译,然后请我的朋友来修正,[……]我不相信我的诗歌可以被翻译。
No.9
诗歌批评是否影响过你或你的写作?
特德·休斯回答:我想第一本书的出版都给每个作家的生活带来震惊,给他们的人生带来震惊。他得作出某种调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一个伏击者,隐匿地工作着,变成要在大众注目之下生存和工作。这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的印象是,我突然走进了一道充满敌意火力的墙壁。第一年,我写的诗中,有三个韵神秘地回应了一行诗,目的就在于反驳某些批评家!现在读那些评论,似乎它们也挺好的。所以,这不过是作家的偏执。
No.10
你对更年轻一代的诗人有什么建议吗?
安妮·塞克斯顿回答:留意你的批评家的趣旨。要特别。把整个故事讲出来。把耳朵贴在你的灵魂上,用力听。
乔治·塞菲里斯回答:我给希腊年轻一代的建议是:尽量用现代希腊语去练习。不要把它写反了。我必须告诉他们为了写作,一个人必须相信他自己写的东西,而不是表面上相信自己在相信什么。他们必须记住,唯一不能说谎的工作是诗歌。你不能在诗歌中撒谎。如果你是一个骗子,你终究会被揭穿。或许现在,或许五年后、十年后,但如果你说谎,你终究会被揭穿。
《巴黎评论·诗人访谈》 美国《巴黎评论》编辑部 编 | 明迪 等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 99读书人
“作家访谈”是美国文学杂志《巴黎评论》(Paris Review)最持久、最著名的特色栏目。自1953年创刊至今,《巴黎评论》一期不落地刊登当代最伟大作家的长篇访谈,迄今已达四百篇以上,囊括了二十世纪下半叶至今世界文坛几乎所有的重要作家。作家访谈已然成为《巴黎评论》的招牌,同时树立了“访谈”这一特殊文体的典范。
《巴黎评论·诗人访谈》收录以下十八位诗人的长篇访谈:玛丽安·摩尔、叶夫根尼·叶夫图申科、布莱兹·桑德拉尔、乔治·塞菲里斯、安妮·塞克斯顿、菲利普·拉金、约翰·阿什贝利、德里克·沃尔科特、W.S.默温、奥克塔维奥·帕斯、耶胡达·阿米亥、伊夫·博纳富瓦、切斯瓦夫·米沃什、特德·休斯、加里·斯奈德、谢默斯·希尼、罗伯特·勃莱、杰克·吉尔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