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乎其里求其法(十五)
余论:檃栝词
檃栝一词,由来久矣。《荀子·性恶》“故枸木必将待檃栝烝矫然后直。”《淮南子·修务训》云:“木直中绳,揉以为轮,其曲中规,隐括之力。”都是指向“矫正工具”义。刘勰《文心雕龙·熔裁》“隐括情理,矫揉文采也。”将隐括引入文学范畴,其使用仍在“矫正”义中。宋人“隐括词”是否沿袭“矫正”义?其“隐括”目的意义何在?历代至今,评价不一。今人基本公认最早作隐括词者为苏轼,下文就苏轼相关隐括词作品,试做分析。
其一:苏轼隐括对象为“文”者
苏轼《哨遍·为米折腰》序:“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既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辞》,稍加檃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僮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
苏轼明言因“《归去来》有其词无其声”,所以“稍加隐括,使就声律”,目的是“歌之”、“乐乎”。
同样的话题,苏轼在《与朱康叔十七首》中也谈到“旧好诵陶潜《归去来》,常患其不入音律,近辄微加增损,作《般涉调哨遍》,虽微改其词,而不改其意......”
苏轼强调因“患其不入音律”,所以“微加增损”,“虽微改其词,而不改其意”。
其二:苏轼隐括对象为“诗”者
1、对象为古人之“诗”者
苏轼《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序“欧阳文忠公尝问余:'琴诗何者最善?’答以退之听颖师琴诗最善。公曰:'此诗最奇丽,然非听琴,乃听琵琶也。’余深然之。建安章质夫家善琵琶者,乞为歌词。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以遗之云。”
苏轼针对韩愈《听颖师弹琴》,“稍加隐括,使就声律”,着眼点还是在“声律”问题上。
2、对象为自己之“诗”者
苏轼针对自己诗作《红梅》,隐括为《定风波·红梅》。
关于隐括的目的,上述文字中,苏轼已一再说明只为“使就声律”。而隐括对象,不拘诗文,不拘彼此。所以,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人隐括形为,纯粹是一种“词的推广”行为。其背后的更深层次动因,则是源于国人于美声之道的不舍追求——《庄子·天运》“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这句话给中国的美声之道提出了较为具体的标准,可为美声总纲。如何做到“阴阳之和”?前人不断追寻探索总结,直至南朝梁“四声”概念的出现(“四声”自古就有,作为概念提出是在南朝梁),直至武则天时近体诗水到渠成,我们看到“阴阳之和”的基本规律借着近体诗的“格律”确实得以总结实现(详见本书“近体诗阴阳说”部分)。然而,如何做到在“阴阳之和”的基础上“能短能长”,除却近体诗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韵字拖长之外”,尚有空间可拓展。于是乎,“曲子词”应时运而生发。经温庭筠、南唐二主之后,“曲子词”之“词”以“长短句”之“倚声”而成熟出现。其格律之下的长短句,实现了“其声能短能长”的各种样式总结(也就是各种“词牌”)。苏轼以“词”隐括“诗文”,正是希望从声律角度打通“文”与“诗”与“词”之一脉相承。同样,宋词而后的元曲,仍是在这条美声之道上继续延伸的产物。
简析如上,隐括词之意义,实不可轻言之。
·听颖师弹琴【作者】韩愈 【朝代】唐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皇。·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苏轼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冤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红梅》 ·
苏轼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馀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定风波·红梅》·苏轼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 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晕沁瑶肌。诗老不知梅格在,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
松颜客曰:坡公檃栝改韵或不改韵,使就声律乎?余惑之也。
春日二首·陈与义
朝来庭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
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
松颜客曰:拘泥成法固不可去,然“不入乎其里”,如何“出得其中”?所谓“得招而后忘招”,所以虽说“无法而法,乃为至法”,却也得先知法得法,而后才能“无法”。此,正如李白深谙格律之后所写古风,才有其“仙”其“逸”其“风”其“韵”。
乃为本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