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朦胧时代》序--德国表现主义诗歌纵谈

【德】库尔特·宾妥斯

   写在前面

本书编者反对诗集之类的书,因此才编出这个集子。
编者一反以往编选诗集的习惯作法,既不是把偶然生活于同一时代的许多诗人按姓氏的字母顺序排列,每个选入几首诗,也不是根据共同的题材(如爱情诗、革命诗歌选编作品。编者并没有教育家的野心,试图提供优秀诗作的范例,他也不想按照富于绅士风度的祖辈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流行作法,用抒情诗之花和诗作中的明珠编成花环呈献于读者之前。
① 《人类朦胧时代》(Menschheitsdaemmerung)是一部著名的德国表现主义诗歌集,从一九五九至一九八0年间共印行十六版。在当代联邦德国著名文学辞书及民主德国新版德国文学史中都有关于本书的介绍。编者库尔特·宾妥斯(Kurt Pinthus, 1886 一 1972 ),表现主义理论家,一九一九年出版他编选的这本包括二十三位表现主义诗人的诗集,为了表示对于“为反对人类走向毁灭而斗争,为追求一个更新、更美好的人类作准备”的一代诗人的纪念。这篇是一九一九年初版的序文。
不,恰恰相反:本书不仅仅是一个“选集”。它是汇集,惊骇和爱情之汇集,一个时代,即我们这个时代的向往。幸福和痛苦之汇集。它把一个时代的人类活动汇集起来又投影于这个时代。它要展示的不是诗人的骷髅,而是我们这个愤怒、混乱、爆炸着的时代的总体。
诗历来是人类心灵状态的反映,是人类情感的晴雨表。它预示即将来临的事变。公众感情的振荡、思想和向往的升降沉浮。对于这一点我们德国人的感受尤其深刻,我们就是按照一个时代的诗歌倾向来说明那整整一个时代的文化特点的:伤感时代、狂飚突进时代、浪漫时代、青年德意志时代、仿古时代。
正在死去的十九世纪的人文科学轻率地把自然科学法则转用到了思想领域,它满足于根据发展史的原则和影响说,以图解方式说明艺术中的连续性、重叠性;它是从因果关系,从垂直方向看问题的。
本书编者试图用另一种方式进行编选工作:我们细心谛听我们时代的歌声,从断面听,向四周环顾;不是从垂直方向,不是以先后顺序,而是从水平方向;我们不是把上下相连的东西割裂开来,而是一起听,同时听,同时一起听。我们要听诗歌各声部的和音:像听交响曲那样。这儿奏出的是我们时代的音乐,是我们心灵和头脑的雄浑的齐唱。
既然诗的排列不是根据字母的表面顺序,同样,它理所当然地也不会按照个别作品或诗人产生年代的先后、按照文学派别、按照相互影响的主次或者形式上的共同性来编排了。本书致力以求的不是任何机械的、历史的先后顺序,而是表现力度、表现主题的共鸣:交响曲 !
所以,我们不仅应该听这个诗歌乐队的个别乐器和个别声部,不仅应该听小提琴激越的追求、大提琴悲春哀秋的伤感、庄严长号的警世之音、单簧管富于讥讽意味的顿奏、定音鼓狂风骤雨般的轰鸣、喇叭的进行曲速度所唤起的对于未来的向往、双簧管的低沉诉说、大提琴瀑布般的滚滚雷鸣、三有铮玲玲的柔声细语和表现贪婪的魔鬼狂舞的铙钹的咄咄逼人的敲击声。我们还应该从喧嚣的不协和音里,从和谐的曲调里,从深厚有力的和声里,从半音和四分之一音的细微分音里听出世界历史进程中这个最狂暴、最野蛮的时代的主题。这些激动人心的主题(究竟是我们心灵深处的激荡产生的这些主题,还是自然进程使这些主题在我们心灵中发出强烈回响呢?),因诗人的气质和意愿的不同而千差万别,有的气势磅礴,奏出冲决一切的最强音;有的温情脉脉,在幸福感人的乐音中消泯。怀疑和绝望的慢板逐渐加快,变为激愤的、令人产生解脱感的急板,觉醒或被惊醒的心灵的广板变为热爱人的人类的庄严凯旋曲。
如果说,本书既不是不加选择和鉴别地对我们这个时代创作的诗歌兼收并蓄,又不是仅仅编选某一个自觉组合起来的文学团体和派别的作品,那它自然应该有某种共同的东西,以便把参加这部交响曲的诗人们统一起来。这种共同性就是感情、思想、表达和形式的力度与激进倾向;这力度和激进倾向迫使诗人们把斗争的锋芒指向生活于行将结束的这个时代的人类,迫使诗人们满怀向往之情去追求一个新的、更好的人类并为它的到来作准备。
因此,人们看到的既不是我们这个时代诗歌创作的全貌,也不是根据评价质量的(欺骗性的)绝对尺度编选的同时代的最好的诗。这个集子收入的是一代青年的富有个性的作品,这一代人有理由被认为是上个世纪的年青一代,他们受的时代之苦最甚,他们的控诉最强烈、他们要求更加完美、更加高尚、更加富有人性的人的呼声更急切、更真挚。
根据这种情况,不仅所有摹仿和模拟前人的诗人,不仅那些专门用传统韵律抒发传统感情,而非表达个人内心感情的诗人一概不收,而且那些虽然极有天才但却有意脱离或超越时代的诗人也一律排除在外,因为他们用自己美好而伟大的感情制作的是完美的美学形式或古典诗体。未列入本书编选范围的还有这样一些作家,他们把诗歌创作看成是文字手艺,看成是用韵文写历史,以及这样一些作家,他们要么只歌颂和奉迎当世事件,要么只有有限的雕虫小技。另外,所有那些游离于两代人之间、缺乏独立创作勇气的诗人也一概不收。当然,不管拟古的诗人,还是拾当代诗人牙慧的追随者都不属本书的编选范围,尽管他们自以为,只要他们从创作纲领上摹仿有争议的范例自己就称得上是年青的新诗人了。
究竟哪些诗人可以归入具有许多共同特点的年青一代诗人的行列呢?这绝不是确定个别诗人的年龄问题,也不是客观分析所能够作到的。这最终是必须由直感和亲自判断来决定的。既然这种亲自判断是必不可少的,编者本人就无需再隐姓埋名了,他可以公开谈几点个人意见,作进一步的说明,以便能够尽快地转入对于带普遍意义的一些问题的讨论。
十年以来,我几乎读完了所有已经出版的、还有许多未出版的诗集。从如此众多的作品中确定构成上述那一代人的诗人谈何容易。然而,当我置身于人流如织的城市中,再次浏览那数以百计的诗集的时候,心里顿时有了底,最后几乎毫不费力气地把具有这一代人气质的诗人找了出来放在一起(也许他们自己未必能意识到这种共同气质)。编选范围划定以后,我面前摆着两种编选原则:我可以从这一代人里收进尽可能多的诗人,但每个诗人名下却只能选入极少的作品;我也可以精选尽可能少的诗人,但每个诗人都可以有尽可能多的作品。我决定采取第二个编选原则,因为这不仅可以反映当代运动的全貌,而且也可以尽量完整地勾画出一个诗人的轮廓,使人对他的天赋、独特风格和影响都有所了解(尽管每个诗人的作品分散于全书各处,但读者借助按字母顺序排列的索引仍可对选入的每个诗人获得一个完整的形象,足可以对他作出自己的评价)。经过长时间的斟酌,我从这一代人的一大群经常自诩为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的诗人当中,选出了一些最富于独创性和最具有个性的诗人收入本书,从中可以看出题材的和形式的多样性,可以听到从总体上反映当代重重矛盾的思想交响曲。
对两位作者可能有人会提出异议,说他们不属于这一代人。不过,埃尔采·拉斯凯一许勒是第一个让人具有完整心灵的人,而且她使这心灵一直延伸到天上的群星和绚丽多彩的东方世界。特奥多·道依布勒不属于那类一味讴歌宇宙的人,他用精神和思想浸润着这个世界,重新创造了自然和人粪,使之成为完全非物质的生命;他具有深刻的语言表现能力,他的语言不仅新,而且别出心裁,能够深刻说明事变的本质和联系。
这儿选出的这二十多位作者的诗篇,围绕着几个大的主题很快地、几乎是自动地组合了起来,构成被称之为《人类朦胧时代》的交响曲。这个集子的作品全是对于人类苦难的哀叹和对于人类未来的向往。作为具有本质意义的、无限的主题是人,人类,而不是人的个人事件和感情。这些诗人适时地感觉到,人正在堕入朦胧之中,堕入灭亡的黑夜,然后重新出现于新的一天的清朗的朦胧之中。我们从本书里看到,人正在自觉地从逼迫他、束缚他、吞噬他的过去和现在的朦胧里走出来,向着自己所创造的未来,向着未来的孕育着解放力的朦胧奔去。
选入本书的诗人们像我一样,他们很清楚,这本书记载了我们那一代人的生活,那一代以欢乐开始、过早受到摧残、被埋葬的生活。所有那些人类在近几年没有意识到或者隐隐约约意识到的东西,所有那些在报纸和科学论文中读不到的东西,在这一代人手里形成了文字,见诸于形体,这虽是不自觉的,但却是准确的。人身上存在着的那种科学上无法证实的东西,在这儿像先知的预言一样真实而又清楚地显现了出来。
因此,本书并不是轻松愉快的读物。人们很容易提出异议说,在最近十年也产生了一些比较成熟、完美、质量也较好的诗呀。然而,一种表现这些年的痛苦和激情、意志和向往的诗,一种发自没有思想、失去理想的人类之口的呼号,一种从麻木不仁、没落、凶杀和攻击之中发出的呐喊,这样一种诗会有一副纯洁、清秀的面貌吗?难道它不应该像它产生的那个时代的四分五裂、沾满血污的土地那样混乱吗?
一位杰出的语言学家也许会引用本书收进的作品完整地拼凑出他们的创作特色来。然而,在这儿没有必要预先说出任何人读了本书都会知道的东西。也无须依次说明个别诗人的特色。因为他们大多数人的创作是非常丰富而又多方面的,不应用几句限定性的、大标题似的空话压在他们身上,成为他们的负担。不过,我想从横切面对这些诗篇作一番分析,从这一切面的残酷伤口里可以看出把他们联合起来用诗歌形式表现这个时代的具有本质意义的一些东西。
这一代青年发现自己生活的时代是一个道德观念沦亡的时代。人们关心的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持体面;享受上可以接受的数量一定要尽可能丰富,品种一定要尽可能多样;艺术上完全按美的原则、生活上则要完全根据可以统计的物质的尺度来衡量;从心理学和分析的观点来看,人及其精神活动的价值似乎仅仅在于,按照历史准则作出定义。假如一个青年诗人试图拨开表面,深入一层剖析自己,他就会在周围世界的重压之下粉身碎骨(瓦尔特·策勒 ① )。人们尽管感到有必要摈弃那种对于周围世界的现实主义的描写手法,不再捕捉那些过眼烟云般的印象,但结果只不过是对于被肢解开来的切身经历的极度微分和升华,致使这经历本身也被消灭而不复存在了(哈尔德柯普夫②、劳滕莎克③)。
诗人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人类自身的软弱无能,它已经完全成为自己创造物的附庸,它已经完全依附于科学、技术、统计数字、贸易和工业,依附于僵化了的公共秩序,依附于资产阶级和传统的习俗了。这种认识拉开了对于时代和现实的战斗序幕。他们开始瓦解周围现实,使之成为非现实;他们透过现象进入本质,发动精神攻势,抱住敌人把他消灭。他们首先试图以讽刺的优势跟周围世界对抗,把周围世界的现象加以扭曲杂乱地堆砌到一起,使之轻轻沉沦而入浑浊的迷津(利希滕斯坦,布拉斯),或者以政治讽刺剧式的冷嘲热讽使之升华成幻影(霍的斯)。
这些神经和心灵受到刺激、变得过分敏感的诗人一方面看到被夺去了爱和欢乐的无产阶级大军正浩浩荡荡而来,另一方面也感觉到,既高傲而又麻木不仁的一代人类越来越临近崩溃。从文明的繁花丛中升起的一股败落腐朽的气息朝着他们扑来,他们那双富有远见的眼睛已经看到了一片废墟:那腐朽而又表面膨胀的文化和完全建立在机器和传统上的人类秩序。
① 瓦尔特·策勒(Walter Cale ,1881一1904) ,德国印象派诗人,因有感于生活的无望而自杀。
② 斐迪南·哈尔德柯普夫(Ferdinand Hardekopf ,1876一1954),作品形式完美,语言斧痕过甚。
③ 海因利希·劳滕莎克(Heinrich Lautensack ,1881一1919) ,德国早期表现主义诗人。
一种无比剧烈的痛苦感油然而起--最早、最清楚地感觉到这痛苦的是死于这个时代和因这个时代而死去的人:海姆(以韩波①和波德莱尔②的严谨范例为摹本)以残缺不全的诗行制造出表现死亡、惊骇、腐朽的幻象;特拉克尔对现实世界持轻邈态度,他像荷尔德林③那样陷入没有尽头的、慢性死亡的蓝色④激流里,秋天的黄褐色调极力试图遏制这股激流,但未能奏效;施塔特勒跟上帝和世界对话,跟上帝和世界角力,像雅各⑤跟天使对话和角力一样,热情洋溢,忍受着向往的煎熬;利希滕斯坦强做笑脸,把城市的形象和气氛调制成又苦又甜的饮料,诗句里不乏令人感到宽慰的自信:“我这张人的面容,昂然活动在这一切之上”;洛茨在乌云之下,从市民苦难的底层发出对于光明和黎明的呼唤。那令人五内俱裂的哀号和控诉如滚滚雷鸣,越来越充满激情、越来越狂乱;
① 阿瑟 · 韩波(Arth ur Rimbaud ,1854 一 1891) ,法国诗人,他认为诗人是为非理性和先于人格的深层结构所左右的,是目光对准未知之物的观察者和进行旨在消灭传统和世界的爆破的“工人”。
② 波德莱尔(Charl Baudelaire ,1821 一 1867) ,法国诗人,象征主义文学的先驱。
③ 荷尔德林(Friedrich Holderlin ,1770 一 1843 ) ,德国诗人,从 1807 年开始,即他一生的后三十六年是在精神失常、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度过的。特拉克尔死前近一年时间也是这样度过的。
④ “蓝色” (blau),在德文中有“酒醉”的意思,这儿可引伸为“神智不清 ”, “秋天的黄褐色调”,意为“金秋季节”,可引伸为诗人创作上的“成熟”,“完美”。这句话的意思是,诗人创作上的成熟并未阻挡他慢性死亡的进程。
⑥ 雅各,据 《圣经》 的《旧约全书》 记载,他是以色列的祖先。他跟天使角力获胜,被上帝赐名“以色列”。
厄伦斯坦和贝歇尔的绝望呐喊把这阴暗的世界撕成了两半;本恩嘲笑这腐烂着的行尸走肉般的人,颂扬那未受到破坏的人的本能;斯特拉姆不再把他的激情浪费在现象和联想的假象上,他将他纯洁的感情铸成一个个巨雷般的单词,发出一次次风暴般的打击。反对现实的真正战斗以火山爆发的气势拉开了序幕,它不仅从人的心灵里消灭一个世界,而且还同时创造出一个新世界。
人们试图在人身上认识、拯救和唤醒人性。他们歌颂人的内心中最质朴的感情,即为人创造善的欢乐感情。他们让感情越过大地原野注入尘世间的一切生命之中;人的精神抖落封尘,感染着宇宙间的一切事物,或者潜入万千现象,从中发掘出它们的神性(这样一来,哈森克莱维尔、施塔特勒、维尔弗尔、席克勒、克莱姆斯、戈尔、海尼克的青年时代就跟惠特曼 ① 、里尔克 ② 、莫伯特 ③ 、希勒 ④ 等老一代人的艺术联系起来了)。人们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人要得救只能依靠人,而不是依靠周围世界。具有本质意义和起决定作用的东西不是机构、发明、推导出来的法则,而是人!既然救援不是来自外部 ―― 人们早在世界大战前就预感到,外部只有战争和毁灭 ― ― 而是来自心灵深处的力量,于是便发生了朝着伦理方向的伟大转折。
① 惠特曼(Walt Whitman ,1819 一 1592) ,美国诗人,在美国和欧洲被认为是现代诗歌的先驱。
② 里尔克(Rainer M·Rilke ,1875 一 1926) ,本世纪最重要、最有影响的德国诗人。
③ 莫伯特(Alfred Mombert ,1872 一 1942) ,德国诗人,被认为是表现主义文学的先驱之一。
④ 希勒(Peter Hille ,1854 一 1904) ,德国印象主义神秘梦幻派诗人。
在世界大战期间,当事先预见到的崩溃解体现象在现实中发生的时候,诗却又走到了时代的前面:在一片诅咒声中,诗人们发出了呐喊,提出了要求,目的在于唤起人们反抗,要求人们作出抉择,清算过去,改革社会(贝歇尔、卢宾纳、哈森克莱维尔、泽西、利奥哈德、海尼克、维尔弗尔、戈尔、沃尔芬斯坦)。他们并非出于对反叛怀有兴趣,而是为了通过反叛毁灭那具有毁灭性的和被毁灭的东西,从而使具有拯救作用的东西得以发展。呼吁青年们团结起来冲破思想牢笼的号角吹响了;歌颂的对象不再是一个人的个性,而是人类的共性;不是起分裂作用的东西,而是起团结作用的东西;不是现实,而是精神;不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斗争,而是兄弟友爱。一致的要求是建立新的集体。而且,这些诗人的控诉、绝望和激愤情绪愈是强烈,愈是富有共同性,他们便愈是团结一致,他们便愈是热情地用他们的歌声宣扬人性、善良、正义、友爱和人与人之间的爱。整个世界和上帝都获得人的面貌:世界是在人身上开始的,上帝只是人的弟兄,甚至连石头形象也有了人的灵性,苦难的城市成为集体的幸福殿堂,那拯救世界的一句话像凯旋曲一样震撼着大地:我们是人!
每个人都看得出,从策勒、维尔弗尔的绝望到贝歇尔、克莱姆、海尼克的乐观精神这一段感情上的弧线距离是多么遥远:
策勒:“人与人之间没有相通的桥”
维尔弗尔:”我们地球上的人都是陌生的来客”
贝歇尔:“谁对你都不陌生,
我们都是近邻和兄弟。”
克莱姆:“我们亲密无间,
像天使们那欢乐的一群。”
海尼克:“我感到
没有尽头
我并不孤独……
你离我是那么近,
人呀,我的弟兄。”
……
“微笑在你和我之间划了一道彩虹,
我们互相信任,你我相称一一
使我们永远相连的只有
一个字:
人!
看来,事后的说明总是会过高估计诗歌对于时代和人民的现实事变的直接影响。一个时代的诗歌并非事变的诱发者(在这一点上,有人过分强调了历代革命诗歌的作用),而是一个预兆。它跟后来的现实事变一样,是同一块沃土里生长出来的思想之花,而且,它本身就是一个时代事件。解体、革命、新秩序不是这代人的诗造成的;但它预感到了事变,它了解并要求事变的发生。时代的混乱、旧集团组织形式的解体、绝望和向往、对于人类生活形式的急切、狂热的追求,这些都在这代人的作品里表现出来了,其势头之凶猛完全像现实中发生的事件本身……但须注意,这并非世界大战的后果,这在战前已露端倪,只是在战争进行过程中趋于尖锐罢了。
当然,这样一来,这些诗就像它的某些纲领制定者所要求的那样,变成政治诗了,(这一名声遭到多么大的误解呀!)因为它的题材是它所抱怨、所诅咒、所嘲笑和所要消灭的同时代人类的弊端,同时,它又在急不可待地探索着未来变革的方法。然而 一一只有如此,政治诗才可能是一种艺术一一这种倾向的诗作中最优秀、最富激情的作品的斗争锋芒并不是指向人类表面存在的弊端,而是对准那遭受折磨、被引入歧途、发生了变异的人本身。当代政治性的艺术不应是诗歌化的社论,它要帮助人类,使人类本身的思想臻于完美并得以实现。诗同时参加反对现实政治的错误思想和腐败的社会制度的斗争,但这是它的一项不大的、义不容辞的任务。它更大的、高于政治的作用在于,伸出热情的双手,用发人深省的语言向人的心灵发出呼吁:在思想领域重新建立人与人之间已经断裂了的联系纽带,重新建立个别与无限之间的联系(同时激励人们实现这些目标)。
因此,在这些作品中最常读到的理所当然的是这些词了:人、世界、弟兄、上帝。从根本上说,由于人是这类诗歌的出发点、中心和目的,所以风景在这儿的地盘就微乎其微了。风景从不会给描上画布,被铺叙或受到赞美;它完全给拟人化了:它是惊骇,是悲伤,是混乱和迷惘,是阿哈斯维尔 ① 渴望逃出的昏暗迷宫;森林和树木要么是亡灵出没之所,要么是寻求上帝和永恒无限者的人伸出的手。这些迅速变换着主题:从战斗号角变成愁肠欲断的咏叹,从狂乱的挣扎变成道德说教,其中绝少幸福和欢乐;爱是痛苦和罪责一一劳动成为扼杀感情的苦役;饮酒歌是低沉的忏悔;嘹亮、欢乐的歌声是从天堂传来的,但这天堂已经失去,却又仍在我们眼前。
① 阿哈斯维尔(Ahasverus Ahasver) ,传说中的人物。据说他打死了耶稣(一说在耶稣走向十字架受刑的途中,他拒不给他片刻休息)因而被罚终生飘泊,所以又名永远飘泊的犹太人。
唯美的和为艺术而艺术的原则从来没有像在这种被称之为“世界末日的”或“表现主义的”诗歌中这样受到蔑视,它之所以被人们称为“世界末日的”或“表现主义的”诗歌,是因为它完全是火山的熔岩喷射,是大爆炸,是力,而且,它也必定如此,只有这样它才能够冲破禁锢它的坚硬的地壳。所以,它不再把自然主义的现实描写方法作为自己的表达手段,尽管没落的现实是如此具体,它用巨大而猛烈的力从精神的动能里创造出自己的表达手段(甚至不惜滥用这一手段)。诗人们用狂热的激情、用令人心碎的悲伤、用支离破碎的混乱语言、用对于人的非人生活的最可怕的讽刺、用对于上帝和善者、爱和兄弟情谊的热烈追求和病态呼唤来丑化和鞭笞他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因此,社会现象不是被当作现实主义描写的细部,即客观地被当作“苦难画”来表现(如一八九0年前后的艺术),而是被完全抽象为普遍性的东西,被引伸为伟大的人类思想。甚至毁掉许多诗人的战争,也不是用现实主义手法客观地加以叙述的,战争总是被当成幻影(早在战前就是如此),它被表现为潜伏着的、对每个人都有威胁的恐怖现象,它存在着、膨胀着、变成最没有人性的怪物,只有经过相互友爱的人们的胜利斗争才能把它从这个世界上清除出去。
这些年的美术同样表现了这样一些主题和现象,同样表现了对旧形式的突破和对各种形式的尝试,最终使现实的影子完全消失;同样表现了人性的开始和爆发,同样表现了对于人的精神、人的思想所具有的分解和亲慕能力的信念。对于一些拙劣的摹仿者来说,某些尝试和变形的表现手法成了空洞的形式,成了公式,成了生意经似的空话。感情、激情、强烈的手势不仅爆发出来,慷慨激昂,而且经常突变而成病态的抽搐,因为这些东西不可能成为基本形式。但是,在火山熔岩般的炽热感情中总是吹进精神的理性之风,起着澄清和净化的作用。在分裂瓦解之中总是响起对人类共同性的呼唤;在混乱动荡之中总是传来爱的歌声。
需要反复说明的是,这类诗歌的质量在于它的力度。在世界诗坛上从未响起过如此嚓亮、如此感人肺腑、如此发聋振聩的一个时代的呼声,从未如此强烈地表达过一个时代的沉沦和向往,而这正是这一群疯狂的先驱和殉道者们所作的。他们的心没有被爱情和性爱之神的浪漫之箭射中,而是被受践踏的一代青年的痛苦、被可憎的社会、被强加给他们的杀人岁月的毒箭击穿了。他们的手从尘世间痛苦的底层伸向那可望而不可及的蓝蓝苍天;他们怀着无限向往的深情张开双臂倒在了在他们脚下分崩离析的大地上;他们呼吁团结,但又互相找不到对方;他们庄严地吹起爱的大号,这号声惊动苍天,但却未能穿过战场、工厂和喧嚣的市尘直叩人的心扉。
这诗的音乐自然不会像大混乱中上帝的音乐那样永世长存。然而,如果上帝的音乐回答不了永远向往着宇宙间天堂乐土的人的音乐,那它又有什么价值呢?这一代人的许许多多诗篇将会随着它们时代风暴的停息而泯灭的。在后来者的眼睛里,它们并不是明亮的、送给人间温暖的巨大星座,而是由亿万颗小星星构成的、将自己的微弱光芒洒向那茫茫黑夜的银河。
在这一代诗人当中,没有哪一个奢望永垂不朽;也没有谁给自己披上英雄的战袍,作出一副盛气凌人的胜利者的姿态,也不会有人摆出奥林比亚人的高贵威严的气派缓缓升上天空。如果说,他们放荡不羁、肆无忌惮地扯开大嗓门儿歌唱、呻吟、控诉、呼唤、诅咒、呐喊、颂扬,那么这绝不是出于傲慢,这是他们的厄运和自馁所使然。奴性十足地匍匐在地、消极观望,这算不上是自馁;如果一个人站出来,公开向上帝和世人陈述意见,承认自己的信仰和提出要求,这就是自馁,他的武器就是他的心、他的思想和声音而已。
编者本人是他们中的一员,友谊的纽带把我跟他们中的许多人联系了起来,而对他们作品的爱使我对他们全体都怀有同属感。现在,我站出来高呼:够了,够了,你们这不满足于自己,不满足于旧人的一群;够了,够了,因为这种诗,这种残缺不全的、爆发式的、破坏性的诗是不可能使你们感到满足的!同时,我又要高呼:这还远远不够!我们所有的人都要出力,冲在人类意志的前面,创造一个更加朴素、更加明朗、更加纯洁的人生。那样一个时刻将会、必定会到来,那时从曾经决定我们青年时代节奏的贝多芬的交响曲里,在狂乱音乐的喧嚣声中突然响起 vox humana ① :朋友们,不要再唱这调门了吧!让我们改弦更张,唱一曲更加欢乐的歌!
未来的青年们,将在一个更加自由的人类中成长起来的青年们,不要步这一代青年的后尘,他们命里注定要在可怕的灭亡意识里,生活于一个对于未来感到渺茫、失去希望的人类之中,他们的使命是,保持人类心灵深处中那对于善良的、未来的、神性的东西的信念!如果说,我们时代的诗注定要走这样一条殉道者的苦难路程,那么未来的诗必将是另外一副面貌:它必将是朴素、纯洁、明朗的。我们时代的诗既是终点又是起点。它曾尝试过各种可能的形式,现在应该有勇气探索简洁的形式了。那种为尘世间最不幸的时代的情感和痛苦破坏了的艺术一一 ,它有权利为一个幸福的人类寻求更加纯洁的形式。
但愿未来的人类读到这本《人类朦胧时代》(“你,动荡的年代,高贵而可怕的记录”)的时候,不要诅咒这一群富有追求精神神的受诅咒者,他们当时一无所有,只好寄希望于人自己和相信乌托邦了。
一九一九年秋于柏林
① vox humana 拉丁文,意为:人的声音。
本文由第三说录自《西方现代诗论》,杨匡汉、刘福春编,花城出版社出版,转载请注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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