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两启轩再访罗继祖
临行一席谈
回到广州,交了访苏州梦苕庵钱仲联教授组沈曾植《海日楼文集》书稿的差。紧接着就去大连白云新村两启轩,再访罗振玉的孙子吉林大学著名教授罗继祖,商量出版《罗振玉全集》或《罗振玉学术论著集》的事儿。
此行除了广东省出版局图书处的宋浩,广东教育出版社社长黄尚立,我,还有王贵忱研究员。黄尚立去北京有事,先走一步,他办完事即刻从北京转到大连和我们会合,他派了编辑小潘先去大连预作安排。
行前我再问了一次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广东省出版局局长周圣英,我半开玩笑也并非全是开玩笑地对他说:
“你可想好了,罗振玉是做过一阵子伪满洲帝国监察院长的,台湾是出版了7集150卷《罗雪堂先生全集》的,你真的不怕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打你一个‘给汉奸树碑立传’,‘和国民党反动派一个鼻孔出气’?”
他哈哈大笑说:
“我同意你的两个看法,一个是中国清末民初确实有一次学术上的繁荣。清皇朝败灭,进入中华民国。但是很快陷入军阀混战。接着是国民革命北伐,国共之间的10年内战,8年的抗日战争,几年的中国人民解放战争,中国连年泡在战乱中,哪里顾得上那一段学术繁荣。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开头加‘文革’的几十年,又‘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也不是气候。现在应该是可以心平气和地顾一顾了,而这能离得开罗振玉?”
我又问:
“还有呢?”
他是说:
“你讲的那一个情况是说,不错,罗振玉做过伪满监察院院长,应属汉奸之列。可是郑孝胥还是伪满国务总理大臣,更大的汉奸,中华书局还不是刚给他出版了5巨卷的日记公开发行!显然是承认他们的学术成就也还算民族的文化遗产。”
我觉得这一段简短谈话蛮好。虽然他口口声还是同意我的观点,但我相信他不会是到时候“一推六二五”的人。
那天我们从广州白云机场登机直飞大连。在飞机上我还是假作“闭目养神”,把和罗继祖老人谈起来可能有用的乃祖罗振玉的有些情况再缕一缕:
罗振玉,通称“国学大师”,各种称谓多多,被称为农学家,教育家,保存内阁大库明、清档案落力,从事甲骨文字研究,传播,整理敦煌文卷,开展木简考究,倡导古明器研究,都是有重要贡献者,比较普遍被称之为考古学家,金石学家,敦煌学家,目录学家,校勘学家,古文字学家,又有人称之为姓氏学家,宗教学家,我看他也是书法家,篆刻家。他字式如,叔蕴,叔言,号雪堂,永丰乡人(他祖籍浙江上虞永丰乡),晚号贞松老人,松翁,我在他的篆刻“润例”(即价目单)上还见他也署陆庵,少人提。清同治五年即1866年8月8日生,1940年5月14日病故。1924年应清废帝溥仪之召入值南书房,和王国维共同检点宫中器物。冯玉祥逐溥仪出宫,是陈宝琛和罗振玉送溥仪到日本使馆。1933年追随溥仪做了伪满监察院长,至1937年6月退休。
稍细一点儿说,他是光绪二十二年即1896年,在上海办《农学报》 ,后来热心农学教育,去日本考察,回国继续热心农学教育。参加整理清廷大库,期间大量收购出土甲骨,并有《殷虚书契》 、《三代吉金文存》等出版。辛亥革命后他东渡日本,潜心整理研究敦煌古文献,继《敦煌石室遗书》(1909年)有《鸣沙石室佚书》(1913年)、《敦煌古写本周易王注校勘记》(1916年)、《鸣沙石室古籍丛残》(1917年)出版。他最早整理了1922年出土的汉灵帝刘宏时代“嘉平石经”残字,最早整理了1908年出土的汉、晋木简,他开辟了古器物研究的新阶段……还不能忘记他培养了人才,一代大学者王国维的《人间词话》 、《宋元戏曲史》 、《观堂集林》和他息息相关,中山大学的著名教授容庚、商承祚都是他的学生……
就连写文章羞辱过他的郭沫若,在所著《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一书中也承认,“罗振玉是对中国文化史下了功夫的人。” 并且说:
“罗振玉的功劳即在为我们提供了无数真实的史料。他的殷代甲骨的搜集、保藏、流传、考释,实是中国近三十年来文化史上所应该大书特书的一项事件。还有他关于金石器物古籍佚书之搜集颁布,内容之宏富,甄别之严谨,成绩之浩瀚,方法之崭新……大抵在中国目前欲论中国的古学,欲清算中国的古代社会,为出发点。”
从白云机场到白云新村
我们从广州白云机场上飞机,飞行两个多小时,到达大连。因为住处等已经由先到的小潘事先安排妥当,为了节省时间,我们下飞机就直去位于白云新村的罗老家两启轩。
来到“两启轩”门口,鹤发霜髯的罗继祖老人,已经候在那儿。我见他一脸严肃,不知何故。问也在场他的学生王同策教授,才知道这是因为罗老视力、听力都很差,那是他在凝神扑捉信息!
罗老把我们让进他家客厅也是书房的两启轩,我握着他的手怕他听不清楚大声说:
“罗老,刚才我们是从广州的白云机场上飞机直飞大连,下飞机就直来白云新村看您,咱们今天是白云对白云呵!”
罗老笑笑说:
“这是我们罗家和广东有缘。清末光绪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两广总督岑春煊聘我爷爷去做教育顾问,他到广州后,住在越秀书院。那时候广东书价便宜,他有空儿就去双门底府学东街逛书肆。这期间刚好碰上著名藏书家南海孔氏雪岳楼的后人在出售藏书,他就倾其所有选购。这竟是我爷爷收藏善本书的开始。你们这次来联系出版 《雪堂学术论著集》 (我有注意他没提《罗振玉全集》 ),更说明我们罗家和广东不但有人缘,还有书缘。”
罗继祖教授字甘孺,“甘为孺子牛”的意思。1914年出生在日本。他没进过学校,从小在家跟爷爷罗振玉接受家教。可是还没进入社会,他就已经有几种为学术界注目的著作问世。
1939年踏入社会,先任奉天(即沈阳)满洲医科大学讲师,不久转任日本东京都大学讲师。再回国,便一直在大学执教。
王贵忱和我是辽宁同乡,所以我称他乡兄。他和罗老虽然此前有书信往来,却也是第一次见面。趁他们二位叙旧,我环顾罗老家这个两启轩书房。
一面墙上挂有罗老的书法、绘画;过道里还挂着一些教授们年前祝贺他八十大寿的书法、绘画,这些教授大都是他的学生,一时还没收起,这样便成了一个小展厅。清末陕西巡抚升允的4尺宣纸对开“四条屏”书法占满一面墙,这位蒙古旗人多罗特氏老爷子的颜体楷书写得相当高水平。我又一时想起罗振玉以五品小官儿得溥仪“破格”召见,是由他引见。溥仪“赐”罗振玉《贞心古松》匾额,特准他“专折奏事”,这也就是罗振玉晚年又号贞松老人、松翁的由来。
我在一个书柜里见到了台湾出版的7集150卷《罗雪堂先生全集》 ,也就心里明白,罗老为什么没提《罗振玉全集》 ,广东没有专业古籍出版社,由教育出版社出版这样规模的《全集》 ,起码是不容易。
我们开始和罗老谈出版《罗振玉学术论著集》 。有些话他听不全,要写给他。他看得也吃力。他的学生王同策教授提出我们不如和他谈,一些意见他和罗老已经事先商定,他可以代表罗老。
作者、王贵忱与罗老合照
于是改为和王同策谈。他说罗老主张分两步走,先出版《学术论著集》,把步子走顺,再研究出版《全集》 。我们也觉得这样好,于是先放下《全集》不谈,专谈《学术论著集》。自然又是一拍即合的事,也无需记下那些编辑出版“行话” 。
我们告辞,罗老分别赠送了他的《辽史校勘记》 、《辽史拾遗续补》 ;这是他26岁那年据出土辽人墓志等校《辽史》讹误的著作,有论者称“治《辽史》者不可不读”。还赠送了《枫窗脞语》 、《瑾户录》 、《永丰乡人行年录》 、《庭闻忆略》等著作。著名作家柯灵著文说:他读《枫窗脞语》只觉得“广闻博识,翻读未竟,已兴味盎然。” 《永丰乡人行年录》实际上是罗振玉的年谱。华东师大戴家祥教授称赞它“内容翔实,无偏无颇,正是史家求是态度。”天津市文史馆陈邦怀馆长称赞它“记述核而不饰,文词婉而情深,必传世之作也。”罗老在《庭闻忆略》一书中,回忆了他祖父罗振玉的一生,极有说服力地订正了伪满皇帝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一书中涉及罗振玉时的不实之处。
这天晚上我在旅馆里漏夜读了《庭闻忆略》 。觉得溥仪这人的确太过胡说八道。如他说罗振玉在“江西巨绅”邱子藩家教家馆,邱子藩死后罗振玉从女东家手中骗取了“百余卷唐人写经,五百多件宋、元、明字画,因以发家。”其实罗振玉只光绪二十年(公元1894年)在邱子藩家教过一年家馆,邱子藩既不是江西人,也不是巨绅,在罗振玉辞馆后11年即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去世,这比斯坦因从敦煌弄到那些唐人写经早两年,他怎么可能弄到“百余卷唐人写经”?
再如溥仪说内务府曾托罗振玉代卖一批殿版《图书集成》 ,罗振玉把一万多卷书的“开化纸空白页”拆出,用仿宋体字刻版“伪造宋版书”,高价出售又发了财。其实不只内务府和琉璃厂向来有串通,根本不需要委托罗振玉;再说殿版《图书集成》也根本没有什么“开化纸空白页”可拆,更何况假造宋版书哪儿是那么简单的事儿,行家一看就会笑掉大牙。
最可怕的是溥仪说王国维投湖自沉不是为了向他进行“尸谏”,而是罗振玉逼债逼死的。幸喜王国维长女王东明在《先父王公国维自沉前后》一文中说:“传闻罗向先父索大嫂(苏按:罗振玉的女儿,王国维的儿媳)生活费每年二千元之说,似不确实,若果有其事,先母必然知道,而先母从未提过。至于和罗氏合伙做生意,赔本逼债之说,更属无稽。”
两启轩啖蟹
看书晚睡,一觉醒来,呼吸着海港的清新空气晨练一番,也就精神大振。
黄尚立这时已经转来大连与我们会合,了解了有关一切。
第二天再次到白云新村两启轩和罗老落实分上、下两集出版《罗振玉学术论著集》的相关各项,由黄尚立和罗老草签协议。
这天罗老很高兴,开家宴请我们饱啖大连海产。一盘盘的虾,一盆盆的蟹,一种又一种的鱼,最解馋的是那一盆盆的蟹,金红色的蟹黄鸡蛋黄般大,鲜美的蟹肉香气四溢。
罗老是书法家,告别时送我们每人一帧书法条幅。送给我的一幅写的是:
“ 征夫陌头杨柳色,
羁人客里杜鹃声。
苏晨社长方家郢正 继祖 (名下钤白文《罗继祖印》、《墨佣》两印)”
这儿他称我“社长”是按“老皇历”客套,我这时只是一个离休的布衣小老头,人家没拿我“人一走,茶就凉”了。
我见条幅上用的印刻得好,问道:
“是雪堂公刻的?”
我知道罗振玉会篆刻,但是我忘了要大声问。罗老没听清楚,答道:
“雪堂公的印?我手上只还有四五十方,等等我连同他刻印的自定润例,一并奉上。”
我便“顺水推舟”,心想,这倒可以在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聘我为主编的学术集刊《学土》杂志上用。
一回到广州,就接连收到罗老好几封来信。
第一封信是6月3日(罗老误作5月3日)写给王贵忱乡兄和我两人,述别情依依,谈人生感慨,论《罗振玉学术论著集》编例,只是夸奖我作品的话太多,不便录。随信附来诗笺上的两首诗为:
“飞来飞去又飞回,趁海行天两快哉。
载得雪堂遗著去,花城期放岭头梅。
经仍三字版新排,童蒙求我此初阶。
上溯炎黄迄解放,焕然无缝语和谐。
颂广东教育出版社新刊《新三字经》”
5月16日给我寄来一封用墨笔写的信:
“苏晨先生:
在连拜教,钦慕莫名。别后曾致书寄贵忱先生处,想已 达鉴。日奉到 大札,知驾已安旋,在京接洽(苏按:指我们在北京与中华书局恰商有关问题)顺利为慰。先人遗著能获大力支援,心感无既。王同策已约过去同事各位协助完成扫尾工作,并希贵社诸君惠予指教则感幸多矣。此外凡所需要,当尽量供应。印存(苏按:指罗振玉的篆刻作品)约有四五十方印本,皆中年之作,一俟觅出即行奉上。家书(苏按:指罗振玉家书)乃早年上 先曾祖者尚存手迹在此。至我的拙著,未刊者在十种以上,友人王庆祥编有子目一份,不日可以奉上,乞 鉴裁。如能代刊一二种已万幸,因在今日皆赔钱货也。《王国维之死》一种己交台湾康祺出版社,已去函询之矣(苏按:此书后经宋浩介绍在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
草草奉复,惶悚惶悚。
敬颂
台安
继祖 五月十六日”
6月4日来信附寄了罗振玉的58方印样。该信为:
“ 苏晨先生:
得先生复函敬悉。先人刻印已托人复制,并拟写一短文记其始末,计共五十八方,可合订为一小册,如先生与贵忱先生有兴的话,希与出版社同志商量出专册,何如?全详说明文中。以后寄上。
《论著集》只有标点分段和校改原误,别无注释,实太草草,现已无力再加增补。现四集已经收到,其他集当促同策从速寄上;(寄前)再由我略一过目。其中还有未完的,当一一完成,实感大德于无纪极矣……(下例前略)
目力日差,既不能手术,只靠中药维持,苦矣!
继祖顿上 95.6.4”
稍后罗老寄来《<雪堂印存>后记》一文。《学土》发表了这篇《后记》和罗振玉的58方篆刻以及他刻的木版《陆庵仿秦汉篆刻润例》 。这个“润例”即价目标难得一见:
“陆庵仿秦汉篆刻润例
石章每字洋半元,象牙、竹根、黄杨倍价,以上朱文加半,极大、极小倍价,款每五十字洋一元。劣石不刻,文字不通不刻,金、银、铜、铁、珊瑚、琥珀、犀角、晶玉、瓷窑及古磚、古砚一概不刻。
庚寅孟夏陆庵主人白”
收到该期《学土》杂志,罗老再来一封信:
“苏晨先生左右:
大札并贵刊(四册)先后奉到。欢喜无量。先人遗墨并获刊登,且印文清晰,重承厚爱,衔感难名。唯弟素薄名利,此次粤省高谊重于中华(苏按:指中华书局),一切悉听指挥,岂感存非分之想贪得无餍。只是参与校理同人或有追求,弟当明告之也……
弟治目已赴医院,因需迟数日,故又归来。匆匆不及多陈,敬候
夏祺不一
罗继祖顿首 7.19”
这些事,因为涉及“罗振玉著作在中国大陆”,或可也应该在中国出版史上留下一些痕迹?乃草草记之。
(2019.8.28作,2020.6.12,修改。)
主编:小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