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的艰难
渊子开着车,我们沿着盘山路走。青海的高原风光实际上很多地方与新疆的风光极为相似。我们的话题也是东南西北中,没着力点。
学孔那天是陪着我们一起去的。学孔当时是特勤大队长,塔尔寺那块有一个消防中队,学孔就事先给中队打过电话,让提供一点方便,我有警官证,不需要门票。而学孔车上带着他两个甘肃来的同学。学孔可能想着能省点就省点,或许想着在同学面前长长脸,好歹他也是正团职,相当于地方的正县级,跟他们县长的官阶一样一样的。
渊子现在是有钱人,对学孔的这种作法极为不屑,一路上骂骂咧咧的,然后就说起了学孔的一件往事。
当年学孔好学,经常晚上站哨时看书,一看就看过了点,就算是给别人代哨了。学孔从不会像文杞那样,打牌机过点了,错过了哨,下次还让别人补回来。学孔有天可能是想起了上小学时学过的那篇“从百草堂到三味书屋”,想起这篇文章的时候,就在木制的哨楼里刻下一个“早”字,一来提醒自己以后尽量别过哨,二来提醒自己努力读书。
但是,学孔在第二轮站哨时,发现原本的一个“早”字,变成了七个字。
据渊子说,情况是这样的:那时候,哨楼里到处都横七竖八地写着钢笔字。大家每次在站哨的无聊时光中,都习惯性地无聊地把哨楼里所有新写的文字阅读一遍。那天接学孔哨的是文杞,文杞就看到了刻上去的“早”字,于是,就在“早”字前刻了一个“太”字,渊子接哨时,就发现了“太早”两字,于是,渊子就又加了一个“了”字,成了“太早了”。阿涛接哨时就又加了一个“妈”字,结果成了“妈,太早了”。尕朱接哨时,在“妈”的后面加了一个“的”,变成了,“妈的,太早了”。老黑站哨时,又加了一个“他”字,变成了“他妈的,太早了”。大炮站哨时,又加了一个“真”字。当学孔再次站哨时,发现他原本用来奋发图强的一个“早”字,变成了“真他妈的,太早了”。于是,在学孔同志标准的隶书字体前后,多了几个粗野的行草。
在贵德的午饭时,我曾向学孔考证过这件事。学孔说,东,你不知道,当时,这个“早”字,在我心中多重要,那是我准备改变命运的座右铭呀!
一年后,我从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的照片的时间上找到了那次经过贵德的时间,又在网上找到了正好经过时所见的那场车祸的消息:“2016年8月11日30分许,湟贵一级公路62公里+150米处(西宁往贵德方向)发生四车相撞事故。一辆半挂车与油罐车相撞后,一辆小轿车被波及撞下路基,另一辆小客车在紧急避让过程中被侧翻油罐车的脱落物砸中,事故造成3人死亡、4人不同程度受伤。”
这篇报道很简单,但是现场很复杂。我们当时在闲聊中正好路过这个路段,交警已到场,道路被封闭了一半,车辆慢慢地行驶着,远远地已可闻到淡淡的柴油味。跃上山坡,一幅凄惨的场面霎间冲击进我们的眼中:路一边是缓坡,另一边是呈80度的陡坡,坡下是一台银色的小轿车,已翻滚到完全看不出车型,半挂车与油罐车相撞,油罐车侧翻,青黑色的油已将路面染成酱色。也许是有血色的原因罢。这种事故肯定有人员伤亡。
渊子看了这景有点冲动,想把车靠路边施以援手,但警察在前面不停地挥手引导车快速通过。这种场面,我们都经历过多次,我们也都懂救人第一的要则,如果当时没有警察在场,也许,我们肯定会是第一批到场的专业救援人员。
我对渊子说,快走吧,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别给警察添乱了,后面要堵车了,今天可能见不到老高了。远远地,我们已听到了山脚下的消防车警笛相向而来。永生点开微信,打开共享实时位置。电子地图上,两个点越来越近。渊子点了一下刹车,放慢速度。我们打开车窗,对面的指挥车也早已打开车窗,老高穿着指挥服,戴着红色的头盔。两车交错的瞬间,我们同时伸出两指,做了一个“V”字型手势,警笛声逐渐背向而去。
渊子叹了口气说,人的生命瞬息万变,我们的职业生涯也都在救死扶伤中度过了,我的职业生涯过早地结束了,但这种情怀还在,这是不是一种冲动?
我说,这不是冲动,是做人的良知,因为部队对我们的教育首先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报恩教育,这些年来,已根植于我们心中。
我们是在贵德吃午饭的时候与学孔汇合的。学孔带着女儿和两个同学。学孔长着一张老脸,忆苦思甜那类。长老脸是有好处的,最大的好处是现在看来与二十多年前几乎没有一丁点的变化。当年我们当辅导员,那些小学生叫我们哥哥,叫学孔叔叔。而我们坐在餐厅时,服务员叫我们叔叔,叫学孔大哥,叫学孔的两个家乡同学“爷爷”。
对他人的看法,其实是源于不了解。
我并不了解学孔,当然也谈不上看法。那天吃饭时,开玩笑对着学孔的女儿说,丫头,知不知道,当年你爹可是常抄我作业,考试时,我也是他坚强的助手。女儿甜甜地笑着,看着父亲。
学孔喝了一口啤酒,然后悠悠地对我说,东,你是城市长大的,当年你读不读军校,回家都会有工作,而我不行,我是农村长大的,你们不可能知道,当年读军校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学孔的父亲是大队会计,当年的会计一页纸可以记完全队一年的财务收支。学孔的家在石羊河流域下游,东、西、北三面都被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包围着,不管东西南北哪面刮风,都会给家乡带来昏黄的沙土,让这块土地越发显得逼仄、压抑。越过北面的沙漠,走几十里就是内蒙的左、右旗,张骞、霍去病、法显在自己可记录的历史中都记录过这个地名,这里曾是天然的牧场和险要的军事重地,河西走廊最关键的门户。可是两千多年来,在风沙不断侵蚀下,这里已然快成了第二个罗布泊。温家宝总理曾到过这里,喝下了咸苦的涝坝水,流下了苦咸的泪,有了总理的治沙决定,才保住了学孔的家。现在条件是好了,但比起其它县还差很远。
学孔说,东,你不知道,我的家是甘肃最穷的地方,你可以在网上搜贫困学校的场景,那些照片基本都是我们县的学校照片,我们那里是靠天吃饭的地方,荒山连着沙漠,古老的河床永远是干涸的,富裕的标志不是车、房和名牌服装,而是水,得看你家有几窖水。水窖是用胶泥糊实的。春天,靠天上的雨水积蓄。夏天,没水的日子,要和同伴去几十里外的涝坝池舀水,一桶水背到家可以沉淀出半桶沙。冬天,我们要凿遍沟沟里的冰,背尽可以扫到一起的雪,连着沙石和羊粪一起积到水窖里沉积。
我高中毕业时最大的理想是考师范,考省内那所由国家供养、毕业就有铁饭碗的“知名大学”,但0.5分之差,落榜了。我是在去县城念初中时,才在县城里第一次洗过一次澡。而在洗澡的过程中,我美美地喝了一肚子喷头里的温水,那水,那么甜。
我们那里的孩子读书都很好,字都写得很漂亮,字是在黄土中拿树枝练出来的。村里没有几个识字的,老辈的知识来自口口相传的秦腔《四郎探母》、《火焰驹》什么的,这是村里老人给我们上的最早历史课。我们一个个发奋读书,为的是逃离家乡。物质上的贫困,是要不断面临人性的拷问。当年,连书本都买不起,怎么可能考上大学。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兵,再考军校,以此改变命运的不公。
水资源少的地方,人性是很难淳朴的。接兵的干部家访,我爹用一捆甘草从村长家里换了一些茶叶,给接兵干部泡了一壶茶,这在我的家乡已是非常奢侈的了。午饭的时候,家里只有两只碗,接兵的干部和我爹是蹲在灶边的锅台上吃我妈熬的菜糊糊。这顿饭,把那个接兵干部吃哭了,所以他在定兵时,与县武装部长吵架也要把我带出来。我只有出来,我们家才会有希望。所以,上军校的时候,发的津贴,我从来没有像你们那样去花销,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上学,我得帮他们逃离家乡。
学孔在说这些时,他的两个老实巴交的同学,不停地在点头。而在不停点头的憨笑中,我读出了羡慕、嫉妒、恨!大家都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凭什么学孔就能逃离这样的窒息与绝望?贫困是会让人性堕落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学孔的事,我在天津培训时听宏斌说过。
学孔不光自己逃离了家乡,而且把父母以及家里的亲戚朋友、村里的适龄青年都带了出来。学孔在村里的威望绝对超过《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他爹。学孔的官职是上了县志的。
中国有一个成语叫“人穷志短”,我不这样认为,对于一个有志向的人,穷的时候,可以独善其身,有能力时则兼济乡里,穷人最大的特点是沉默,并在沉默中积蓄力量。贫穷的人很容易抱团。
宏斌在当支队政委时,学孔是处长。宏斌说,学孔朋友太多了,在街上转一圈就可以认一群朋友,天天有人请吃饭。卖菜的、修鞋的见了学孔都叫“哥”。学孔好帮人,对那些所谓社会底层人士很客气,他是团职干部,那些老乡请他吃饭会很有面子,他也乐意参加这种平民的聚会,几碟小菜,一壶浊酒,几个大小不一的酒杯,一群靠力气吃饭的人主动端杯敬酒,其实也是人生一种成功的标志。所以学孔走到哪里,在当地的口碑都非常好。亲民的官一定是好官。
学孔在村子里可是“有求必应”的活菩萨。学孔他们村只要有人找他帮忙,学孔都尽力而为,在贫困中挣扎的村民所求的不过是让学孔把自己的孩子也带离家乡,间或借一点学费,要一套打工的迷彩,找一双能走路的鞋。结果是,学孔把他们村变成了老人村,年青人都让学孔带到了城里,当兵的当兵,工作的工作,打工的打工。在苦难中成长的学孔是热心肠,但我从未见过热心肠的学孔笑过,家乡更多的兄弟姐妹、邻里亲戚的的孩子又都长大了,他们的苦难压得学孔早已变得刚毅的脸已经失去了微笑。
学孔每次回乡,村里跟过年一样,东家杀鸡,西家宰羊,南家打酒,北家炒菜,学孔有恩于乡人呀!他帮助他的乡人的子弟成功逃离了家乡。村里人会热情地送学孔厚重的礼物,拳头大点的密瓜,门牙大的黑瓜子,罐头瓶子装的腌菜,干瘪暗红的枸杞,这是回报,村里人心中至高无上的礼物。
学孔在人群中是不引人注意的角色。其实这种角色是很安全的,不显山不露水,还能茁壮成长。教养与家庭无关,文化与知识无关。有的人很有文化,但是很没教养。有的人没有什么太高的学历和学识,但仍然很有教养,很有分寸。教养是带有某种天生的素质和一点一滴的积累。学孔是属于那种文化不高但很有教养的人。
然而一年后,当学孔退役时,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了一句很没教养的话。
贵德这个地方是有一些古迹的。我们去了玉皇阁。这里是一个古建筑群,有万寿观、大佛寺、关岳庙等中式院落群,看介绍说是万历年间的古建筑,但明显是近年来修复过的。也许以前这里当过政府或学校的驻地,不然很难逃过文革的“破四旧”。在关岳庙的入口处,有一副对联“晨钟暮鼓惊醒世间名利客,朝吟夕诵唤回尘寰梦迷人”。我指着对联冲学孔说,兄弟,看明白没?学孔笑笑。我说,我以后不会让儿子当兵或者做官,如果儿子用功学习就让他去做学问,如果不是读书的料,就让他去学一技之长,养家糊口。和平盛世,做官和当兵都是在消耗生命,责任太大,自由太少。应该让我们的下一代享受平和与自由的空气。但是,如果和平被打乱,盛世不再现,国家被入侵,我会鼓励孩子拿起武器,保卫我们的家园。毕竟,我和妻子的军龄加起来刚好是50年。和平盛世,国家对我们不薄。
返回西宁的路上,渊子告诉我另一个同学老别的故事。人生都会有很多意外,当意外发生时那就叫命运。
渊子说,东,老别的命运不济怪你。因为当年你出的最后一期板报名称是“到基层去,建功立业”。
我说,老别这种独立性格的人,不会因为一期板报改变主意的,老别去哪儿建功立业,这与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老别这种家境,没钱、没关系、又不愿当和珅,写不写申请,结果都一样。
当年海鹏出身官员家庭,毕业分配报告就写的是“到火灾最多的地方去,建功立业”,结果海鹏就分到了首府城市。而老别的家境比学孔好不到那儿去,就向组织申请“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建功立业”。这种请求,是政治部门极力宣扬的,所以老别就如愿以偿分到了青海最艰苦、海拔最高的的部队。果然,不出几年,老别便在当地业务上独当一面。
老别个子不高,每次站队在最后一个,老别长着一张苦脸,笑起来挺瘆人,老别头发也不多,我记忆中只有一撮毛,老别长的也不白,黑黢黢的,老别好像牙口也不象队列那样整齐,但据说老别的媳妇比他高、比他白、信天游唱的可以和《血色浪漫》中的女主角相媲美。老别能歌善舞的陕北媳妇是来那个高原县城投亲的。老别在那个没有内陆一个镇大的小县城,也是知名人物。英雄配美女,自然有人撮合。后来,老别就成了家,并生了一个女儿。
男人一生最重要的是择业与择偶,所以老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倒霉是因为男人,而男人倒霉基本都是因为家庭。老别没入错行,军官,当年军装虽然没有现在笔挺,但比那个高原小城街市的时装惹眼。但老别确实娶错了妻。不曾想,这个陕北女人眼高手低,贪图安逸,极度自我,只图享乐,不可患难。嫁给老别后,生活条件稍好点,便贪恋西宁的都市生活,以孩子上学为由,让老别在西宁租了一套房。自此,娶了一个美羊羊的老别,在那个高原也就无心工作了。
后来,当年主动上高原的老别又主动提出调到西宁邻近的支队,调整后,精神也不振,过错不断,陷入被动,成为了支队领导的眼中钉。之后又换了一个支队,但家总是他的牵挂。老别没有海鹏那样当官的爹,进西宁是不可能的。那时候还没有退役政策,但有干部复员政策,老别在部队干了十四年后复员了,拿了那时看来一笔极高的复员费,当年那笔复员费相当于老别二十年的工资,但现在只相当于学孔一年的工资。
老别拿到了“巨额”复员费后,也就是当年看《平凡的世界》看的,想着像孙少平他哥那样发家。于是,他先是在西宁城边过手了一个砖厂。那时候,城市的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崛起,但高层需要的是轻质加气块和多孔砖,老别的砖厂设备太老,老别请的烧砖师傅还经常把红砖烧成耐火砖,钢块一样,耗煤还没人要。更新设备钱是够,但老别舍不得,于是砖场亏了后又过给别人。老别在高原工作过,认识不少贩卖牦牛的朋友,在朋友不停的号召下,又跟人贩牦牛。青海的“牦牛干”可是响彻中国的特产。
但是,“但是”这个词出现时,就意味着转折。也就是说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会碜牙。本来长途贩运,一倍的利,老别投了大血本从高原将牦牛运到西宁的屠宰厂。但是时运不济,当时,牛、羊的口蹄疫暴发。老别运牛的车被拦在了城郊。老别的牛被杀死埋进深坑撒上石灰,老别欲哭无泪,老别说牦牛不会得这种病,但是没人听他的解释。
那段时间,老别一下子瘦了一圈,原本不多的头发也都白了。老别拿着不多的补偿在西宁的角落过手了一个小小商铺卖彩票。这时候,老别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会唱信天游的老婆越看老别越窝囊。自视潘金莲的老婆看老别就是个武大郎式的“土鳖”。那时候,老别仅有的家产就是一个不到十五平的商铺,离婚的结果是,商铺卖了,财产分割完了,分割不了的女儿,老别带走了。女儿的妈,又湮没在风尘中不见了踪影。
为了生存,老别独自带着女儿租了一间房,在西宁的街头卖早点,这是老别在部队帮伙时唯一学来的生存之道。
但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这种自古有之的正当职业,在老别成为从业者时,成为了城市的污点。为了生存,老别经常推着车被城管追得走投无路,走投无路的结果是老别又下岗了。
我们在闲聊的调侃中,无法得知老别当年欲哭无泪的悲剧。老别最困难的时候,也没去找过我们的同学,而同学打给他的电话,他也不接。老别太要面子。
下岗后,走投无路的老别带着女儿回到了没地没房的贵南老家,自此与我们这些同学失联了。划了一个人生的椭圆,老别又回到了起点。
渊子在说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和永生唏嘘不止。
人呀,命呀!红颜祸水,一念之差。
一年后,在我有空记录这段青海之行时,学孔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学孔说,东,当年那个那个座右铭,是应该加起来读,“真他妈的,太早了”,因为学孔并不想这么早离开部队,他是家乡那个村、那个镇、甚至那个县的荣耀。
职业生涯的结束,是让人痛苦的,因为结束里包含了失去。无论是失去一个身份、一种习惯、一段关系,还是一段时光,失去总是会让人痛苦,归根到底是因为我们在结束中失去了一部分旧的自我。结束、迷茫、重生,也许是每个退役军人的必经之路。
返回西宁的路上,渊子告诉我另一个同学老别的故事。人生都会有很多意外,当意外发生时那就叫命运。
渊子说,东哥,老别的命运不济怪你。因为当年你出的最后一期板报名称是“到基层去,建功立业”。
我说,老别这种独立性格的人,不会因为一期板报改变主意的,老别去哪建功立业,这与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老别这种家境,没钱、没关系、又不愿当和绅的人,写不写申请结果都一样。
当年海鹏出身官员家庭,毕业分配报告就写的是“到火灾最多的地方去,建功立业”,结果海鹏就分到了首府城市。而老别的家境比学孔好不到那去,就向组织申请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建功立业。这种请求,是组织部门极力宣扬和倡导的,所以老别就如愿以偿的分到了青海最艰苦、海拔最高的的部队。果然,不出几年,老别便在当地业务上独当一面。
老别个子不高,每次站队在最后一个,老别长着一张苦脸,笑起来挺瘆人,老别头发也不多,我记忆中只有一撮毛,老别长的也不白,黑黢黢的,老别好像牙口也不象队列那样整齐,但据说老别的媳妇比他高、比他白、信天游唱的可以和《血色浪漫》中的女主角相媲美。老别能歌善舞的陕北媳妇是来那个高原县城投亲的。老别在那个没有内陆一个镇大的小县城,也是知名人物。英雄配美女,自然有人撮合。后来,老别就成了家,并有了一个女儿。
男人一生最重要的是择业与择偶,所以老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倒霉是因为男人,而男人倒霉基本都是因为家庭。老别没入错行,军官,当年军装虽然没有现在笔挺,但比那个高原小城街市的时装惹眼。但老别确实娶错了妻。不曾想,这个陕北女人眼高手低,贪图安逸,极度自我,只图享乐,不可患难。嫁给老别后,生活条件稍好点,便贪恋西宁的都市生活,以西宁幼儿园教育条件好为由,让老别在西宁租了一套房,去了西宁,顺便装走了老别的工资卡。自此,娶了一个“美羊羊”的老别,在那个高原也就无心工作了。
后来,当年主动上高原的老别又以身体原因主动提出调到西宁邻近的支队,调整后,从高原下到次高原,总是醉氧,精神也不振,过错不断,陷入被动。成为了支队领导的眼中钉。之后又被踢到另一个支队,状态更差,此时,老别已心灰意冷。但家总是他的牵挂。老别没有海鹏那样当官的爹,进西宁是不可能的。那时候还没有退役政策,但有干部复员政策,老别在部队干了十四年后复员了,拿了一笔极高的复员费,当年那笔复员费相当老别二十年的工资,但现在只相当学孔一年的工资。
老别拿到了“巨额”复员费后,也就是当年看《平凡的世界》看的,想着向孙少平他哥那样发家,先是在西宁城边过手了一个砖厂。那时候,城市的高层如雨后春笋般崛起,但高层需要的是轻质加气块和多孔砖,老别的砖厂设备陈旧,老别请的烧砖师傅还经常把红砖烧成耐火砖,钢块一样,耗煤还没人要。更新设备钱是够,但老别舍不得,于是砖场亏了后又转给烧砖师傅。老别在高原工作过,认识不少贩卖牦牛的朋友,在朋友的不断号召下,又跟朋友贩牦牛。青海的“牦牛干”可是响彻中国的高原特产。
但是,当“但是”这个词出现时,总是意味着转折。也就是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会碜牙。本来长途贩运,一倍的利,老别投了大血本从高原将牦牛运到西宁的屠宰厂,但时运不济,当时不知道是,牛、羊的口蹄疫还是疯牛病暴发。老别运牛的车被拦在了城郊。老别的牛群被杀死,撒上石灰,埋进深坑,老别欲哭无泪。老别跪着求防疫站的领导说,高原的牦牛不会得这种病,圈起来的牛才会得这种病,但是没人听他的解释。
那段时间,老别一下子瘦了一圈,原本不多的头发也都白了。老别拿着不多的补偿在西宁的角落过手了一个小小商铺卖彩票。这时候,老别的婚姻也走到尽头,会唱信天游的老婆越看老别越窝囊。自视潘金莲一般美貌的老婆看老别就是个武大郎式的“土鳖”。那时候,老别仅有的家产就是一个不到十五平米的商铺,离婚的结果是,商铺卖了,财产分割完了,分割不了的女儿,留给了老别。女儿的妈,又湮没在风尘中不见了踪影。
为了生存,老别独自带着女儿租了一间房,在街头卖早点,这是老别在部队帮伙时唯一学来的生存之道。
但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这种自古有之的正当职业,在老别成为从业者时,成为了城市的伤疤。为了生存,老别经常推着车被城管追的走投无路,走投无路的结果是老别又下岗了。
永生说,以前有一个朋友到他办公室说起过老别被城管欺负的故事。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老别摆摊过了规定时间,城管的三轮摩托到了。周边摆摊的卷起东西推着车子就跑。老别和女儿蹲在墙角吃包子,没注意。三个城管,冲下来,几脚就踹翻了老别的包子摊。老别长的土,穿着橄榄绿的93式作训服,看上去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进城农民。老别上前解释时,被一个年青的城管一巴掌打翻在地。跃起的老别一头把那个城管撞翻,女儿抱着老别腿吓得哭着喊:爸爸,别打了!另两个城管冲上来再次把老别打翻在地,倒按着老别,老别吼叫着、挣扎着、怒骂着...... 城管捡起地上散落的包子就往老别嘴里塞!被老别撞翻的城管,爬起来用脚不停的跺着老别的头,老别脸上的血混杂着吐出的包子馅滩了一地。
最终老别被三个城管把头按进三轮摩托的偏座车头里,以妨碍执法带走了,包子撒了一地,车子四分五裂。8岁的女儿吓的瘫在地上,无助的哭!
永生说,听这个故事时,他正在练毛笔字,永生的手不停的抖,墨水与泪水一同滴在宣纸上,扩散而开!
渊子说,如果当时他在场,一定会把那三个城管打的满地找牙!
我们在闲聊的无奈中,无法得知老别当年欲哭无泪的悲惨。老别最困难的时候,也没去找过我们的同学,而同学打给他的电话,他也不接。老别太要面子。
包子卖不下去后,走投无路的老别带着女儿回到了没地没房的贵南老家,自此与我们这些同学失联了。划了一个人生的椭圆,老别又回到起点。好在后来国家政策对这批复员的干部每月发略高于低保的生活费,估计在农村的老别生存没问题。
渊子和永生在说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唏嘘不止。
人呀,命呀!红颜祸水,一念之差。
一年后,在我有空整理这段青海之行的照片时,学孔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学孔说,东子,当年那个那个座右铭,是应该加起来读,“真他妈的,太早了”,因为学孔并不想这么早离开部队,他是家乡那个村、那个镇、甚至那个县的荣耀。
职业生涯的结束,是让人痛苦的,因为结束里包含了失去。无论是失去一个身份、一种习惯、一段关系、还是一段时光,失去让人痛苦,归根到底是因为我们在结束中失去了一部分旧的自我。
结束、迷茫、重生,也许是每个退役军人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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