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胡丽平作品 | 明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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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和姑父深夜回家的时候,我们知道,明哥从此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明哥是姑姑姑父的幺儿,在连生三个女娃后,他们终于盼来这个带把的,高兴得不能言说。当预防脊髓灰质炎糖丸在全国少年儿童中普及的时候,明哥却和糖丸擦肩而过,成了六十年代末最后批次的小儿麻痹不幸的致残者。
明哥就在大家的惋惜中一瘸一拐慢慢长大。他比我大两岁,却和我同桌。有一次,班里高大的飞哥抡起拳头,作势伸向当时又瘦又小的我,明哥从位子上站起来,拼命地踮起了那只明显瘦小的脚,让自己尽量变得高大有力。也许是明哥怒目而视的样子实在可怕,飞哥不战而退,骂一声:“臭瘸子!”我看向他,本来就黑的脸涨得更黑,那紧蹙的眉头拧得更深,手里的拳头捏紧,松开,再捏紧。
我回家,把明哥的事情告诉了姑姑。姑姑蹲下身子,把明哥的拳头展开,擦掉他手心里的黑泥,淡淡地说:“你打不过他的。你的手,是用来学手艺的,不是用来打人的。”我疑惑地看着他的手,觉得那双手瞬间神圣起来。
一直到明哥学会修鞋,在镇里大街上摆下修鞋摊的时候,我才知道,姑姑说的手艺,原来就是补鞋。一架手摇补鞋机、一盒工具、各式各样的鞋垫、鞋跟和几把小凳子,就是明哥的全部家当。他的师傅是街上的老鞋匠,年事已高,十分喜爱明哥。老鞋匠对明哥说,补鞋工作又苦又累,学了没用。明哥却坚持,他把姑姑种的毛豆送给师傅,就算是正式拜师了。不久,大街窄窄的弄堂口和菜市场热闹的出口交叉位置,明哥一坐就是十几年。
我后来读书在外,乘车回来经过镇里大街,总是看到他坐在北风中,低着头认真地补着鞋。旁边的顾客或坐着与他聊天,或穿着他提供的鞋去菜市场买菜,等买好菜了,鞋子也补好了,就喜滋滋地穿着回去了。等夜幕降临,明哥就收拾好补鞋摊,坐上他的专属电动车,拎上一斤猪排回家。
明哥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嫂子,是从省外来的外来妹,从小因为摔伤,一只眼睛瞅不见人。“幸好没全瞎,”姑姑拍着胸脯,“要不真成了瘸子配瞎子了。”当下就定下婚事。明哥见到嫂子,不安地搓着本来就没有肉的腿,明显肥大的裤管在风中瑟瑟发抖。嫂子是一眼就喜欢上了明哥,但因为羞涩,愣是没敢看他。明哥呢,认为嫂子看不上他,吓得直哆嗦。母亲带嫂子下地,嫂子不认识麦子和草,把麦子割了带回家,母亲担心地问姑姑:“成吗?”姑姑说:“成!”那时条件一般,但姑姑愣是配齐了当时流行的三大件彩礼:电视机、缝纫机、自行车,最后也不知道往哪里送,因为嫂子从外省过来,就直接被介绍到姑姑家来了,来了就没往外边住。于是,三大件摆在姑姑家矮矮的堂屋,贴着大红喜字,与屋里的摆设极不相称地高调了好几年。
明哥对嫂子极好,他出去摆摊,回来一定给嫂子带礼物:一颗糖,一段甘蔗,几个甜橘子……回家,看嫂子吃,他就笑,嫂子把橘子瓤塞进他嘴巴,他舍不得,咬了一小口,又塞进嫂子的嘴巴。姑姑干活,明哥去帮忙,嫂子也去帮忙,于是姑姑走开,任由他们两个有说有笑地干活。农忙时,两人一起种菜,明哥挖个洞,嫂子往里塞菜苗,明哥再补上土,姑父在后面摇着头笑。
嫂子进厂是母亲带的,听说村里的服装厂招人,母亲给嫂子报了名。那时候进服装厂,就好像是现在考公务员,大把的人报名,考上的却没几个。缝纫机可算是派上用场了,母亲拿碎布头给嫂子踩,嫂子脚一蹬,那碎布头就欢快地向前跑,把嫂子吓得举起了两只手。明哥笑,嫂子瞪眼。慢慢地,零碎布变成了鞋垫,上面的缝纫机线均匀而又整齐,嫂子还在鞋垫四周包上了白色的布边。明哥喜欢得不得了。母亲也如释重负,服装厂的考试不用担心了。前几天,母亲就去厂里和招工的兰嫂说了这回事。兰嫂说,厂里有一个福利名额,就想着照顾他们一家子的。不管会不会踩缝纫机,都会以照顾性质招进来的。母亲对姑姑说了,姑姑说:“你来教她踩,厂里照顾,我们也不能拉后腿,给厂里添麻烦。好胳膊好腿的,没有学不会的。”的确,嫂子冰雪聪明,一学就会。
嫂子第一次拿回服装厂工资的时候,高兴得像个小孩似的。她说她从来没有拿到过这样的“巨款”。她小心地抽出一张10元的,想了想,放回去,抽了一张5元的,又犹豫了一下,拿了一张1元的,说是她的零花钱,其余的都给了明哥。明哥把所有的钱都放进嫂子的衣兜。嫂子拿着这些钱,给姑姑姑父买了新的床单,给明哥买了件衬衫。她看中了一条半裙,黑色的,可是舍不得,明哥把修鞋得来的钱给她买了,看着她穿上幸福地笑。
这样的日子真好啊。明哥在弄堂的北风里修鞋都感到满足,都不由得欢笑。
有一天,来了一个外地口音的人,扔下一双鞋让补。
明哥补鞋。
那人看着明哥,锐利的眼睛看着他瘦削的肩,瘦小的脚,一言不发。
晚上,明哥回去,看到那人就在自己的家里坐着。嫂子双眼红肿。明哥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是我哥!”嫂子向明哥介绍,“老家来的。”
“我准备带妹子回去。”那人瓮声瓮气地。
明哥看向姑姑姑父,姑姑姑父在旁边叹气。
“我带她回去,重新相亲,嫁人。”那人慢悠悠地吐着字,那些字一个个如雷般炸响在明哥耳际。
“可是,她已经嫁给我了。”
“你——”那人不屑,看了看仍然是平房的黑漆漆的屋子,瞅了瞅他细小的脚,望了望他手里的补鞋锥子,“我们家里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不算数的。”
嫂子是第二天走的。明哥没有去补鞋,躺在床上任由泪水流得湿了被褥。
“当初,扯个结婚证就好了。”姑姑姑父后悔,“肚子里要是有个娃就好了。”
明哥不知道这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一个月后,嫂子再次端坐在屋子里。明哥进屋的时候,使劲地揉眼睛,嫂子站起来,站在他跟前给他看。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嫂子,就是他白天黑夜梦里的样子。他紧紧地捏住嫂子的肩膀,两只眼一刻也不离开。嫂子用手轻轻推开明哥的手:“弄疼我了。”他才慌乱地放下。
“我妹子肚子里有娃了,不能再嫁了。”又是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明哥这才注意到,那人也来了。他惊喜地看嫂子的肚子,果然,格子衣服到了腹部那里,微微隆了起来。
“明天,明天我们就去登记。”明哥语无伦次。
从此,明哥补鞋更加勤快了,他要为自己的妻子,更要为自己的孩子做打算了。每回顾客过来,他都热情地递上小凳子请他们坐下,或递上自己预备的拖鞋,看着他们往菜市场走去买菜,然后手脚麻利地开始缝补。他补的鞋结实、美观,顾客拿到补好的鞋,总是开心地穿上,在摊位前来回走两圈,豪气地扔下一张大票,说:“不用找了。”他笑着感谢,又迅速找回零钱,从不多要。
我了解到的故事到这里就基本结束了。母亲说,后来,明哥的孩子出生了,大眼睛,大胳膊大腿的,明哥捧着那双健壮的腿,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如今娃也上大学了,视力一直是5.0以上,亮堂着呢。
有一天,我回乡参加镇里活动,看到镇好人榜上有明哥的照片,仔细一看,是说明哥补鞋时看到顾客遗落的包,里面有几十万块钱。他仔细地保管着,等着顾客回来找,一直到天全黑了,那顾客果然满头大汗,满脸焦急地找了来。拿到了包,找到了钱,他立刻抽出两大把钱给明哥表示感谢,明哥拒绝了。这事被一直关心着他们家生活的村书记知道了,报了上去,就上了镇好人榜,接着上市好人榜,省好人榜。
越来越多的人关心他,但他和嫂子都不要。他们说,两口子一个摆摊,一个上班,生活会好起来的,因为他们赶上好时候了。如今,明哥依然在镇上,因文明城镇建设需要,明哥由镇里安排,给他一个小铺,不再风里摆摊了。家里的平房早就翻新变成了两层楼的小别墅。嫂子的大哥不常来,但只要一来,就一定打趣自己的外甥:“要不是你,你妈现在嫁得可好了。”嫂子每次听这话,就用脚踹他:“你不是说你看中的是他的手艺他的志气吗?不是你说我跟着他不会吃苦,要把我还回来的吗?”大哥笑,笑得泪花流;明哥也笑,脸上的皱纹一齐跟着笑;墙上挂着姑姑姑父的照片,他们在照片里也笑得很甜。
作者简介:胡丽平,平湖市教师进修学校教师,平湖义教段副校级干部,高级教师。浙江省春蚕奖获得者,平湖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金平湖》《当湖桥》《西散原创》公众号等,编写有专著《小学生日记起步》《小学生课堂作文》等,全国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