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手挑桃红
初秋的阳光极明洁,让路边的松树、杨树、柳树、丁香、京桃、榆叶梅、云杉都利利落落,渐次有了疏朗的眉目。粉紫色的牵牛花,缠绕着开满了丁香树,虽然一朵花的生命确乎只有一个早晨,虽然它确乎叫做朝荣,但那每一只喇叭都尽可能地张大了嘴巴,报告着一个晴好的消息。还有一种桃红色的蜀葵,也是没有香气,然而开起来简直像在撒娇。王桃不免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她去参加一个同事女儿的婚礼,就在林荫覆盖的青砖道上慢慢走去。青草香极浓,混合着泥土香——昨夜新落了雨,天气真是怡人。
王桃穿一双黑色小跟鱼嘴鞋,鞋边细细镶了一圈桃红。黑色小喇叭长裤,黑底洒桃红团花小翻领中袖丝绸衬衫。团花极稀疏地洒在黑底上,打破了黑的沉闷,又不过于喧闹。有如低音合唱之中,一些清亮的高音,滑过琴弦,落入听者的耳中。衬衫略略收腰,制造出腰部的曲线来,让她看上去又苗条又颀长。头发经过仔细挑染,全都挽起,突出了颈项的优美。腕上一串淡粉珍珠手链,其余别无装饰。作为呼应的,是唇上一抹深桃红。
这穿衣装扮真是一门学问,她每日悉心钻研,在镜前无数次试穿,终于知道怎样搭配最妙。她最爱桃红色,可是桃红最是不能大面积使用,只好有节制地点缀。而那一星半点的桃红,像是生活里的希望,不多,然而是一种气力,不知凭添了多少精气神儿。
老伴五年前去世了,女儿远在京城,王桃刚刚办了退休手续,有大把的时间。从前,以为人到了退休光景,一生的好时光算是完结了,每天面对凄凉晚景,混吃等死,不免对上了年纪的人生出悲悯之情来。现在进入其中,她才清楚,自己从前多么幼稚!人生各阶段自有它的风味,一切全赖内心的体验。独处固然孤寂,但回忆这杯酒老端着也醉得人醒不过来啊。填满时间的方法还真多,去活动室唱歌,去广场跳舞,有时也去老年大学学画。她甚至觉得,好时光才刚刚起了个头儿,日子,长着呢。
婚礼很热闹,酒席菜肴一如既往地难吃,但是见到许多以前的同事。大家前后左右热络地打着招呼,完全看不出过去为了房子、职称,为了当先进、得荣誉,他们曾经你争我夺明争暗斗。人人都赞王桃美,无不露出惊奇的目光,看上去并不全是表面的奉承,这让她心里很受用。她礼貌地回应,说谢谢,尽量不动声色。
王桃知道自己长得不算漂亮,过去生活又艰苦,没有能力把心思花在穿着上。而且有些人年轻时相貌平平,但却能在上了点年纪时另有一番风韵涵养出来,自己大约是那种类型?她肤色略深,反而不易出皱纹,没有憔悴之态。个子不高,能够时刻保持背部挺直。加上适度的运动,她比同龄人显出更多的活力来。
婚礼结束归家路上,王桃以前的同事杨蝶带了一个朋友与她同行。杨蝶热心地给她介绍,说这个朋友叫小招,在欧亚女装部做导购,想要置装时可以找她当顾问,穿不好还可以退换。
又问起她有没有去京城待些时日。王桃说,女儿新婚,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不便相互叨扰。杨蝶又问她有没有再婚的打算,王桃说,她去活动室唱歌,有个政府办退休的老同志几次提出想要交往,可是他年纪大些,比自己大十一岁,不能接受。杨蝶就劝她可以先相处一下。她摇头。退休金不少,生活无忧,如果不是特别相当,还是不打算将就的。
小招忽然道:“王大姐,我好像在阳光广场那儿见过您,是不是晚上您在那儿跳健身舞?我那次看您跳芳华,哎呀,跳得可真美。”
她笑着点头:“是啊,美不一定,可却是越跳越觉得年轻,心情才好呢!”
王桃先到家,分手时邀请她们去她家里做客。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杨蝶对小招说:“你看王大姐过得多滋润,只有一只左手,却啥也不耽误。”
小招惊叫起来:“什么?你说什么?她只有一只左手?没看出来啊!我记得刚才她好像还是用右手夹菜来着。”
杨蝶说:“嘘,轻声点儿,你这么大惊小怪的,别把人吓着。王大姐年轻时在农场劳动,右手被机器绞掉了,有多遭罪你就想吧。可是这些年她又工作又带娃,做饭洗衣织毛衣,还能包饺子画画呢!”
小招不管,继续惊叹着,觉得王大姐的桃红确实有不一样的地方。不轻易就自暴自弃,悉心经营的有悟性的美,竟使人忽略了王大姐身体的缺陷,想来她应当是得意的罢。
远去的王桃踩着她的小跟儿鞋,每一步都踩得踏实自在。现实再怎么磨折,所有苦难的、所有困窘的、所有生涩的、所有冰冷的,其实也都夹杂着期望、欣悦、安宁和温暖,成为复杂多变又生动实在的人生。在这复杂里,可以挑挑拣拣,挑出桃红,就挑出了那沉黑之中的一抹亮色。
王桃觉得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一种专属于自己的幸福色彩,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寻找揣摩,她才知道,自己的,就是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