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鸡还是劳模呢

张爱玲在《同学少年都不贱》和《小团圆》中都写过“旗袍上罩件臃肿的咖啡色绒线衫,织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样。”这一意象,算是手工编织的高级版本。另外她还写过,看到路边两个小女孩,一个拿着织了半截的绒线比在另一个臂上,谁都知道,那绒线永远也没有完工的一天。这个恐怕许多女生小时候都有这样的经历。宁远就说,自己只会织搓衣板针,又不会锁针,一直一直织下去,要母亲帮忙才算完工,功用只能是成为外公的腰带,不然永远也织不完。

在文本阅读中,我也不断复习起少年时的经历。八岁时,我学会了起针和织正针,两面织,就是搓衣板针。偷拿了母亲的两根竹针,找到母亲织红毛衣剩下的线,起了十几针,织了起来。后来被母亲发现,骂我败家。她的鸡心领红毛衣是嫁衣,用四双出口苏联的毛线袜拆了织的。余下的毛线用来倒针——毛衣不能清洗,要洗只能拆了洗线再重织,是为倒针。织过的毛线会变细,新毛线极金贵。那以后的许多年,一有空闲,我就找毛线练习,当然,真的是永远只有一小截。

织第一件毛衣已经是工作后了。买了一种混纺的粗棒线,是很特别的粉紫色。用粗棒针织,极省力,织了扭麻花针。穿出去时,屡屡被有夸手巧有眼光,遂得意得不行。

后来倒针织了菠萝针,给当时正在恋爱中的男朋友用同样针法也织了一件毛衣。不过他的是藏青色V领纯羊毛的毛衣。我们穿这两件毛衣,拍了黑白两寸结婚登记照,很有民国风。

他穿上毛衣很激动,说长这么大第一次穿新毛衣。这个不用说我也知道,因为他穿的毛裤至少有八种颜色,一下就暴露了家境。

又织过很多件毛衣,插肩的,有胸兜的,钩织结合的,有图案的,差不多每件都被人借去照样织。有了娃以后,给娃也织了几件。但因为懒,有一件小汽车毛衣到现在还没有完工,还差两只袖子,我这人非常乐观,暗自估计将来有了孙子能给他穿上。

前些时写过一篇设计披肩的文,就有很多人要求我织一件出来。这激将法还真管用,忙忙地拆了件烟波紫色毛线长背心,又拆了件棉线的裸粉针织衫,洗好了放了好久——多年不动针,找不到针!

问女学生们借,她们都在为男朋友的长围巾夜以继日地赶工,没有闲针。

以前我的东西乱丢,用时都是问母亲要。每次都是不出一分钟,我要的东西就会有如召唤阿拉丁神灯般出现在眼前。现在母亲不在了,我去问父亲要。然后阿拉丁神灯居然又显灵了,父亲把几十根粗细长短不一的竹针钢针拿出来,居然还有一只鱼纹钩针!虽然作品不多,可是那些年我像一个假装爱学习的学渣买练习册课外辅导书一样,很买了些针,随买随丢。

母亲精心收起这些针,给家人织毛背心,织毛裤,因为大家都不穿毛衣了。后来我们都说不穿毛裤了,加绒的长裤又便宜又轻便。但母亲去世前,仍然坚持着用变形的手指给父亲织了三条毛裤,说不然以后没人给父亲织了。我的衣橱里,有一条母亲亲手织的羊毛裤,那时我太胖,穿不进去。在母亲去世后七年,仍带给我无边的暖。

我拿到织针的第二天,父亲又到地下室拎出海量的毛线来,都是织毛衣毛裤余下用来倒针的羝羊、三利、恒源祥牌纯羊毛线。那一个个咖啡、深棕、墨绿、酒红、驼、藏青色的毛线球,仿佛还有母亲手上的余温。

毛线里有太多记忆。墨绿和酒红是我去吉林市时买的,驼色和深棕是百货站清仓时抢到的,红色是同事从洮南毛纺厂捎回来的,藏青的是父亲离开商场时得的纪念品,用来配细线的咖啡色纱线是母亲买的。出于对自己懒惰的不确定预料,我暂时没动这些新线,只是用拆洗好的旧线起了头。

含看我挑灯夜战,问我织什么。我没敢说要织车毯,只说要织围巾,然而还是遇到了他和他爸爸的阻挠:“身体不好还拿什么针线?可别累着啊。”其实他俩不知道,我一织起来,才是心神俱适。据说有西方医生用针织法来治疗心脏不适,很是见效。

烟紫和裸粉配色,粗棒针织。起针时也没计算起多少针,然后织八针正八针反,不多不少刚刚好,这就叫“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织到披在肩上露出手腕的长度就收针。是当年流行毯子披肩的长度和宽度,披着随意,不用抿来抿去的。

用烟紫毛线钩月牙边,一时心柔似水。钩针法也是无师自通,可能不够精致。但纯手工,再是质朴粗稚,岂不是越发难得?

用了整整五天才织好钩完。放车上就是车毯,小憩防着凉。——张爱玲就爱拿车毯改大衣。它的功用真是太多,厚厚的,还可以做沙发巾,婴儿被。

在镜子前试披,我先生走过来道:“呵呵,这不芦花鸡嘛!”

我冲他翻白眼:“芦花鸡怎么了?芦花鸡还是劳模哪!小时候年节和来人去客,我们家杀鸡从来不杀芦花鸡,因为它最能下蛋!”

一俟完工,我就须臾不离芦花鸡了。上车盖腿,下车披肩。在出站口接放寒假回家的含时,我又围它在腰间,这下可好,乱了套了。接站的和出站的人,都是愣眉愣眼先看我几眼,才想起找自己人。

英国女王一直穿丝袜裙装,天凉坐下时,会在腿上盖一条与裙装配色的格子毛毯——原来她们也冷。

新毛线尚未启程,立春己近在眉睫。朝向乍暖还寒,注定再一次依依离别。“芦花鸡”可以把大捧大捧金色的暖,加进大段大段沉酿的烈。大地上随季节而行进的迁徙与荣枯,孕育万重生机,更牵动愁肠百结。但时光消化掉过往,却消化不掉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坚硬长夜。彼时我还不知道时光它啊,最终回敬我逆龄生长的梦之花朵,卓然熠熠,仿佛永不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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