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帆·知青岁月
半世纪前的一场上山下乡运动影响了2000多万知识青年的一生,冲击了知青的父母、家庭、学校以及社会环境。当年的知识青年,无论是青春无悔或青春无奈,都无法抹去心中这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2019年1月28日是泉州第一批上山下乡知青出发往德化插队50周年纪念日,知青们在多年不见的插友沧桑的脸上寻找曾经的青春,在推杯换盏中重温当年的情谊,在演出、图片和文字里祭奠逝去的岁月。
宏大历史事件是由细节构成的,知青历史是由一个个知青的故事写成的,作为其中一员就讲讲自己的故事吧。
上山下乡是当时绝大多数老三届的唯一出路,只有少数军官子女可以直接参军逃避知青命运。我们姐弟仨早就想逃离学校逃离泉州,未与家人商量各自报名。我毫无留恋地去中山路上的派出所迁出我们三个的户口,麻木地办理各项手续,我们都没申请发放给知青的布票和款项,不想听到“狗崽子还申请补贴”的言语。
父母利用可以回家的短暂时间紧张地为我们准备行装,母亲忙于3套棉被、蚊帐和棉衣,被面是用春夏盖的线毯裁剪成的,我和妹妹棉衣的面子是父亲一件二面穿的呢大衣拆开后改的,内里则用旧衣服拼凑而成。母亲手艺真好,将棉花均匀铺在剪好的报纸上,卷来卷去,车车缝缝,变魔术似的做了3件厚厚的棉衣和一应行装。
母亲忙,父亲也忙得不可开交,他为我们分别整理影集,按时间次序贴进照片,影集本有的是买的有的是他之前贴台湾照片的,因为照片被搜去或自己销毁空了出来。他抄乐谱,装订后糊上用旧挂历做的封面,封面上是他用毛笔写乐谱名称,他还给我们每人一搭用旧挂历自制的信封。父亲物质生活简到极致,精神生活却有无尽的追求。
上山之前,我还有一件重要事必须做,1969年元旦一过,我去泉州第一医院找约好的医生切除盲肠,我担心到了大山里,慢性盲肠炎发作得不到及时就诊会穿孔导致生命危险。住院期间,不到10岁的小妹照顾我,她在小炭炉前使劲地煽扇子煮东西。办理出院手续后我独自拎着行李回家,之前三下二下就走完的菜巷不想变得如此漫长,父亲买来一个猪肚让我独自享用,说猪肚补肠胃。
1969年1月28日上午,泉州第一批上山下乡知青在各自学校集中后,被大客车送到体育场,欢送大会结束后,满载知青的汽车在喧天锣鼓和鞭炮声中,在高音喇叭的嘶吼中,在亲友低吟和號哭中,驶离体育场。有人将伟大领袖半身像的塑料制品往车厢里抛,是某群众组织在给他们的战士送行。好友魏金算在最后一刻赶到,她眼含热泪追着汽车从车窗递进一束菊花,这“小资情调”构成的风景在当时绝无仅有,我将菊花绑在前一排座位的靠背,盛开的花在我眼前一路跳跃进大山。
满载知青的汽车开出体育场,我看见实验小学校门旁大榕树下人群里的母亲与小妹,她俩笑着向我挥手,丝毫没有悲伤的样子。母亲一辈子颠簸,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她与子女告别从未滴过眼泪。上山前她对我们说,你们自己好好锻炼,不要管我们,我和你们的父亲今后也不知道会下放到哪里。
就这样,我们告别了“东西双古塔”,沿着“南北一长街”向南,在天后宫处往西直奔德化,扬起一路黄沙。当日入住德化一中,29日上午,继续乘车,滚滚烟尘伴随摇摆的汽车把我们带到葛坑,来接知青的农民早就到了。午饭后,带领落户杨梅公社杨梅大队第二生产队26个知青的大队书记黄成田,把我们召集在一起,他脖子上套着细绳,细绳的二端系在硬纸皮的二个角上,硬纸皮上贴着30厘米见方的主席肖像。
黄成田书记面对排成二行的知青读主席语录,读一句我们跟一句,有几次他停下来擤鼻涕,发出很大声响,且不管停顿处是否有标点符号,我们待他声响停止后重复他擤鼻涕之前读的语录,广阔天地可以这样读语录啊。成田书记为人不错,之后我们都称他阿田。
农民挑着我们的行李在前边带路,我们在山路上亦步亦趋,好不容易看到几个人在大树下敲锣打鼓,应该是村口吧,快到了,打起精神继续,走了好久还是不着村不着店,问还有多远,回答永远是:不远了,快了,一直到天暗下来我们才在火把的指引下安置到户。我们7个女生拎着行李上一个窄小的木梯到2楼,4个靠北侧,3个靠南侧打地铺,没有床铺没有家具。
离开农村后我们才听说这个房间吊死过人,没人敢住,我们“无知无畏”。喊着吃晚饭,匆忙下楼,一脚高一脚低地摸黑来到一人家,插在泥土墙上小洞里的松明忽闪忽闪地照着方桌上的饭菜,印象深刻的是那一碗咸笋,无法形容的咸,笋的纤维之间填满盐,我们不知道一口咬下后条件反射地吐出来,可惜啊,当时买盐的钱是农民的重大开销。
农闲没事干,不少知青相邀去赶圩,必须到葛坑,10天前才从那里下车走过来,年轻人不长记性,忘记了3小时的艰难跋涉。到了葛坑,不长的街道两侧摆满土特产,土特产与街旁店铺之间收集尿液的木桶阵随着街道的走线蜿蜒伸展,人群熙攘,鸡飞狗跳,平生第一次赶圩颇感新鲜。而且,看到了汽车,可以抵达或接近泉州的汽车!再8天就是除夕,回家的冲动突然在知青中泛滥,虽然事先谁也没有打算回家过年。那时,葛坑是类似于死胡同的尽头,上了车只有往县城去的方向,因此,想回家的知青不管三七二十一飞身上车,载一段算一段,可以再拦车可以步行,天无绝人之路,“文革小将”所向披靡。
那时,泉州与德化县城,德化县城与葛坑之间的客车每天都只有一班,车票分别为3.35元和1.75元。知青第一年每个月补贴8元,第二年开始就没有了。囊中羞涩的知青即使要买车票也很难,因为他们往往要走几小时山路才到乘车点。因此,有些知青风餐露宿,折腾三、四天才从杨梅抵达泉州,现在有了高速路不到3小时就可以了。“回家过年,回家过年!”,没有在葛坑墟场立马回泉州的知青一到杨梅便搅起“回家过年”的狂澜。
我所在的第二小队知青算是杨梅大队回家最少的了,走了13个,留下13个,就我一个女生留下,我们要响应知青办号召“和贫下中农过革命化春节”。插队初期,知青每天早上集中到厅堂对着主席像读语录和喊几声“万寿无疆”,至于那一年如何和贫下中农过革命化春节没有印象,年夜饭吃什么也忘了,只记得大家黑暗中围坐唱歌,只唱一首歌:《母亲教我的歌》,只唱一段词:“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歌唱,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反反复复首尾相接无停顿,大家依靠着,身子随节奏摆动,直至深夜。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已成历史,它留下的思索、史训有待史学家,政治家,文学家挖掘,想必会是一个富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