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专题】徐渭另类书风及成因探析
摘 要:徐渭书法作品类型多样,风格各异。通过对徐渭思 想形成、创作背景、创作环境及创作心态、创作方式的研 究,分析导致其另类书法风格的原因。以嘉靖元年为上限,以李贽逝世为下限,王门讲学活动 最为活跃时期,前后大致历时80年,恰好覆盖了徐渭生活的 时间段。徐渭在其《畸谱》中列出“师类”首先包括王畿, 其后依次为萧鸣凤、季本、钱楩和唐顺之。王畿、季本二人 皆为王阳明高足,身后弟子众多;萧鸣凤是徐渭的表姐夫, 实际往来关系并不多;[1]钱楩,与王畿和玉芝禅师交往密 切,后来也出入季本门下;唐顺之,因季本、王畿而结识徐 渭,后在“本色”论中对徐渭有所启发。
《十六夕诗草书轴》
徐渭“少知慕古文词,及长益力。继而又慕于道,往从 长沙公究王氏宗,谓道类禅,又去扣于禅”。经研究发现, 尚在而立之年的徐渭在思想体系上就已经是“三教合一” 了,他借助心学、禅宗、老庄的视窗看到个体存在和自然人 性,从而更新“理欲”观、“情理”观、“义利”观、“群 己”观。从嘉靖三十八年《十六夕诗草书轴》开始,频见徐 渭书法作品中落款为“天池道人”“天池居士”“天池山 人”及“青藤道士”等,由此可看出禅宗及老庄思想对他的 直接影响。另外,五位老师中四位都研习阳明心学,所以使 得其思想及文学艺术作品中无不充斥着三教体系下狂放不羁 的反叛精神和对自我肯定的真情流露。万历元年除夕,刚刚结束7年牢狱生活的徐渭,在三月与 友人游历时创作了《天瓦庵等四首四体卷》。打开此卷,扑 面而来的是黄庭坚书风,细看之下发现挺拔爽畅的点线舞动 和黄庭坚长枪大戟般的开张结体相融合后,却也形成了徐渭 独特的个人风貌。此卷从章法上来看,全卷安排较为紧密, 字字侵让;字势左右摆动,几乎每行都不同程度地偏离中轴 线。结体上,徐渭在黄字的基础上将字的欹侧感加强,收紧 中宫的同时拉长了撇捺,在字的相互呼应下相得益彰。徐渭 之结字吸收黄山谷精妙后,参入己意,较之黄字变化更多, 格局也相应恢宏许多。用笔上,若言黄山谷为沉着痛快,那 么徐渭此卷则是痛快却不见沉着,卷中线条多细劲,起笔收 笔处皆多尖锐,感觉在撇捺及竖画中轻佻而未留住笔。同时 卷中撇捺及竖画的拉长增加了灵动感,横画及捺画的收笔也 突出个性,多为水平方向快速拖出,很多时候的捺画在快速 拖出时因下一字的起笔而会带出右下方走势的弧度,如此特 征是在徐渭诸多书作中最为明显的一幅。而且运笔过程中又 多提按,笔画跳荡明显,这种用笔方式多显出徐渭的癫狂状 态,也明显感受到他出狱后心情的释放。“我与鼠争食,尽 日长苦饥”[2]类似囚牢中的凄惨遭遇在此时充分地宣泄,似乎 根本就不愿去理会作品创作中的线条与形式,只是其真性情的抒发。最显徐渭狂放风格的作品要数《代应制咏剑词草书轴》 《代应制咏墨词草书轴》《杜甫怀西郭茅舍诗草书轴》这3 轴。前两件行草轴不管从作品形制上还是风格上都极为相 似,整体布局在字距、行距上均繁密,以狂草的气势表现行 草书的手法,显示出其书法风格的高度一致性。两轴最为吸 引人之焦点处即是笔力雄浑奔放,不同墨色的线条曲折萦 绕,结体因势成型,全然不作字际、行际留白的安排,挥洒 迅疾,但笔笔到位,一种狂风骤雨的气势跃然纸上。用笔中 大量使用提按顿挫的动作,尤其是在刻意拉长的笔画中, 一笔之中的顿挫感十分明显,很容易感受到笔力的存在,例 如“斗”“肝”“年”和“冠”等字。并且笔画中增加了线 条的曲折起伏,这些动作的运动幅度较大,富有跳跃感,给 整幅作品增添了灵动的气息。在结字上,主要取扁势,还 有如“冶”“巧”等左右结构的字,左右间距拉大再加上 “斗”“都”之类的竖画被拉长,从而在极其茂密的章法 中,看到了特有的律动感。总之,此二轴很好地表现出了徐 渭真率恣意又颓放不羁的浓烈个人色彩,并且以独特的章法 形式、空间布局开创了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突破了传统形 式美的规范。正如袁宏道所说:“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落 不平之气,字画间宛然可见,意甚骇之!”[3]自此,无人不被 这种暴风骤雨,浑然整体又气势磅礴的恢弘大作所折服。《杜甫怀西郭茅舍诗草书轴》也延续以上两幅应制之作 的整体风格,全幅章法茂密,搭配用墨的浓重和枯笔形成的 飞白,造成强烈的节奏感,冲破汉字字形的局限,成为徐渭 立轴书法的特色,同时也造就了徐渭狂放书风的一大特色。然而在徐渭诸多恣意狂放的书法作品中,另有一些面貌 迥异的作品存在,这些作品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独特之处,出 现这些异处的原因又是哪些呢?
《初进白鹿表小楷册》
先来看一下徐渭为数不多的小楷作品《初进白鹿表小楷 册》,全文19行,共计289个字,按明奏表的形式呈现,可大 致从中窥出明台阁体的影响。由于初入幕府,一贯个性张扬 的徐渭倍感压抑,给皇帝的奏表更是谨小慎微,全篇章法工 整,结字趋扁,字形和笔法中明显可见钟繇、二王之影响, 也偶有笔画初露倪瓒之端倪。对比徐渭其他书法作品,这个 小楷册虽感到拘谨,但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徐渭一生中难得一 见的精彩之作。
《致礼部明公小楷札》
拿徐渭10年后的《致礼部明公小楷札》与此相比,从理 论上来说,10年后的作品无论是从结字上还是笔法上理应要 比前者更精到,但是真正映入读者眼帘的却不免让人稍感失 望:首先,同为小楷书信类,《致礼部明公小楷札》从章法 上来说,后半段明显存在行距上下宽窄不一的现象,可以看 出作者力求将每行字平行书写,但是最后效果不佳;从单字上看,很多字欹侧的情况比较严重,由一些笔画也可看出作 者尽力将字安排于合理行距内,这更使得每个字的摆放都有 呆板之感,整幅字的气息也欠贯通。其次,《致礼部明公小 楷札》的行距和字距都过于松散,笔画稚拙,较前者稍感瘦 弱,缺少很多作者个性狂放的一面,全文看来更像是出自文 弱书生之手。此文是徐渭在狱中时写给吏部侍郎诸大绶的感 谢信,按照梁一成[1]、李德仁[4]及刘正成[5]的说法都是写于隆 庆元年,所以本文认为此札应为徐渭初戴刑具时所写。
《前破械赋》《后破械赋》
徐渭狱中所作文章或书信中均有提到“余在繋”“时 尚繋”“时予尚繋”等,而对于刑具使用则强调:“抱梏寄 长吟”“所对着拲桎絏棰诸械”“桎拲之所”等。另外, 《前破械赋》《后破械赋》分别写到:“寸脰尺支,二木一 金,昨日何重,今日何轻?”“爰有一物,制亦自斑,鹳喙 不啄,琴体乏弦。乃偕二友,木竇金纽,与之未三,脰及足 手。”由此可知,徐渭提到的“二木一金”可能是脖颈上重 有三十多斤的梏或枷,和两手又同时为铁拲所困,如此可知 《致礼部明公小楷札》之所以呈现出诸多有违常态之处,皆 是因为徐渭在狱中佩戴死囚刑具,而尚未习惯书写所致。后 至隆庆三年《奉答冯宗师书》中:“至拲(两手同械也)之 所,涉笔为艰,遽不尽展。”即使仍旧艰难书写,但两种刑 具重量的悬殊已经使得徐渭产生了“昨日何重,今日何轻” 的感慨,自比化为蝴蝶的庄生在同时期和以后的作品书写中 已能较好地把握书写技巧。另外于狱中所作的行楷一类还包括《千字文行楷卷》, 此卷与前两者相比风格就鲜明许多。内容虽是为童蒙识字所 用,但在徐渭写来却如涓涓细流般娓娓道来,整体气息平 和,布白均匀,偶有行距紧密处却也未显出局促之感;结字 较之前的扁方变为长方,疏朗的字体使得压抑感消失,姿态 变化较多,用笔也显轻松、随意,脱离了写奏表和书信时的 拘谨;线条流畅,但见捺画和弯钩折角处顿笔稍显迟滞,在 整体看来却也无造作之感。文章开始处,作者尚为工整楷 书,十行左右后便连贯笔画成行楷之态势,再到文章后三分 之一,渐入行楷之佳境,结尾自作跋处已然为小行书。如此 轻松畅达之行楷卷在笔者看来,概为两手同械后期所作。万历十七年年初,徐渭因醉酒而摔伤手臂,此年秋后又 因病致双耳失聪,孤苦伶仃的他早已没有了早年龙性难驯的 狂纵,唯有病痛与其做伴。“予尝伤事废餐,羸眩致跌,有 臂骨脱突肩臼,昨冬涉夏,复病脚软,必杖而后行,兹也感 仙癯之易赋,羡令威而不偕,横榻哀吟”。[6]而且“绝不饮食 者十九日,顷方粥食,强起移步,扶杖可至中堂,欲过门而 门限也”。[7]但是即使是这样的身体状况,也不能阻止他书 写的欲望,“今试书奉别等五六字,便手战不能,……其后 草者则渭强笔,殊不似往日甚。”[7]“一日自作小楷千余, 腕几脱,遂感昔日之劳”。[8]自此,徐渭身体状况用他在万历 十八年时所写的诗句来说是“可怜独剩沧溟气”。然而他在 状态稍好时仍醉心于书画创作,《杜甫秋兴八首诗行草册》 《欧阳修昼锦堂记行楷轴》及《煎茶七类卷》等几件作品都 是在这几年中创作完成的,虽然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但是此 时与世无争的徐渭已真正步入了其书画艺术的人书俱老期。就连平日里的书画创作也凸显他自娱自乐的轻松心态,“世 间无事无三昧,老来戏谑涂花卉……葫芦依样不胜揩,能如 造化绝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韵,根拨皆吾五指栽”。[9]怀 着这种心态所作的书画作品明显已将中年的奇崛恣肆扔到九 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恰如上海博物馆所藏的《五月莲花》一 图,是清雅淡薄的气息,洒脱丰富的文人情趣。《杜甫秋兴八首诗行草册》是徐渭71岁时抄录杜甫55 岁左右所作的《秋兴八首》。徐渭对杜甫一直都抱有仰慕之 情,“读书卧龙山之巅,每于风雨晦暝时,辄呼杜甫……为 录其诗三首,见吾两人之遇,异世同轨,谁谓古今人不相及 哉”?[9]154《杜甫秋兴八首诗行草册》从整体来说,气息没有 中期作品的紧张厚重,反而多了很多舒缓的文人气质,虽然 结字依然欹侧多变,点画不羁。册页中结字大小参差,错落 有致,无法之法凸显潇洒适意。此作作为徐渭晚年的浪漫之 作,让读者从心灵深处感受到了他的才华与心绪,也由此成 为了晚年的代表作品之一。
《欧阳修昼锦堂记轴》
《欧阳修昼锦堂记行楷轴》作于徐渭72岁时,长约6尺, 全文共512个字,这样一幅巨制与其行草书相比应算是异类之 作,此书作采用有行无列之章法,工整严谨,结字略扁,笔 法多参己意,而又依稀可见钟王、倪瓒笔法,呈现出祥和沉 静、与世无争而又姿媚溢出的整体面貌,这类书风却是在徐 渭早中期的作品中难觅踪影的。因为徐渭晚年时与世无争的 心态正好符合小行楷一类的书写心境,而且他当时体弱多病 的身体状况也是一个客观制约条件。所以极有书写欲望的徐 渭这时期写行楷的数量是多于之前任何阶段的,而此阶段的 这些客观条件也促使徐渭留下了诸多区别于狂风骤雨、气势 磅礴的行草书作品,让我们看到了其晚年淡薄平和心态下的 本色之作,而这些作品也将另类的徐渭展现给了人们。在晚明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徐渭一生经历了诸多曲折和 磨难,这造就了他特立独行的书法风格,在这其中的一些书 风嬗变又与他创作环境、创作心态等的多重变化有着密不可 分的关联。他的几种书风虽面貌各异,但真实反映出了徐渭 因人生境遇不同而形成的特定心态及精神风貌。所以徐渭的 书法是以天才为资,以性灵为宗,以横放绝出、气如风雨, 或以偶想妙得、天趣盎然为胜,风格复杂多样且不自我程式 化,但始终不失真我面目。
《春雨杨妃二首》卷
[1]梁一成.徐渭的文学与艺术[M].台北:艺文印书馆,1976.[2]徐渭.寄莫书明[M]//徐文长三集: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3:77.[3]袁宏道.徐文长传[M]//徐渭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1342.[4]李德仁.徐渭[M].长春: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84.[5]刘正成.中国书法全集:徐渭卷[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10:387.[6]徐渭.闻有赋坏翅鹤者横榻哀吟二首[M]//徐文长逸稿:卷四.北京:中 华书局,1983:825.[7]徐渭.与萧先生[M]//徐文长佚草: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3.[8]徐渭.马策之死挽之[M]//徐文长逸稿: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3:786.[9]徐渭.画百花卷与史甥[M]//徐文长三集: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