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车人的惨淡人生

我家的那辆小推车,是用姥爷的木轮推车改装的;是七叔帮我从广饶大集上买回来一个能充气的胶皮车轮,改装到车盘上的。这辆车,槐木盘,橡胶轮,滚珠轴,硬气又顺滑,可好用了。有了这辆小推车,和我家同院住着的三叔可有了用武之地。

那时的三叔,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细高个,筋骨硬朗得如同枣木杠子一般,浑身黑里透红的皮肤包裹着鼓胀的肌肉板块,呈现一股阳刚之气。他高兴时做一个健美的姿势,其雄健的形象也不亚于拳王泰森。三叔是全村叫得起的壮汉、“好脚力”。他腿长步子大,推车拉地排走起路来真像神话故事里的夸父逐日,到湖田给生产队推烤烟煤两天赶个来回。那时候,农业生产队的运输工具极其落后,连个骡马车都不多见。建筑用的砖瓦木料,生活用的盆盆罐罐,都是靠小车推或地排车拉从远处的山里运来。一到秋后,三叔都是推上一口袋豆子,到山里换一车柿子、酸石榴等山货回来,卖了挣个过年的花销,给孩子们截件新衣服。

我从十六岁那年开始在生产队顶个男整劳力干活。因为学校整天学工学农,搞些摸不着边缘的政治活动,连本正规的教科书都没有,我家又缺少顶台的男劳力。于是,我就在农忙时节到队里挣工分,农闲了再去上学。说实话,那时候面对那些强体力劳动,真有些被压垮了的感觉,如果没有三叔的提携和帮助,我是绝对过不了那个坎儿的。锄地、割麦、挖沟、筑渠这些了力气活都是按人分工,三叔干得游刃有余,他干完了就帮我干。秋收时队里经常把地瓜、棉花柴等物品分到地里让自己往家运。他往手上啐两口唾沫,摸起小推车:“来,你拉车领路,我来推!”我们爷俩互相配合着很快就把两家的都运完了。他家孩子多劳力少,生活拮据,买不起一辆小推车,有活俺爷俩就合伙干。

秋后水利工程一上马,出夫推车可是又累又险的活。四十五度的陡坡,牛在前边拉,两篓筐泥土的重量都压在驾车人的身上,浑身的筋骨紧绷着,每推一车就像过一道难关。这个“驾驶员”往往轮着当,每人十车,我推五车就被三叔接过去。吃饭时也是按人分干粮,尤其是那个三天才有一顿的大白馒头,每人只限两个。我都是吃一个,另一个匀给三叔。他体力强壮,能量消耗大,饭量也自然要比别人大得多。

那年初春,上级下达了出夫任务:每个生产队出一名劳力去无棣县马颊河三个月的水利工程。开社员会,让个人报名,人们都被上一年艰苦的打渔张工程吓得心里发怵:时令已过大雪了,工程还没完工,从冰下捞泥巴,乍(冻)得双腿静脉曲张,还落下“老寒腿”的毛病,常年暖不过来。屋里沉闷了好久,终于三叔用低沉的语调开口了:“还是我去吧!”接着,队长安排:用我家的小推车,计半个劳力的工分;队里再给配备一对新篓筐。散会时,我对三叔说:“人家都望着怵头,你咋自愿往那冰窟窿里钻哩?”他一脸的无奈,喃喃地说:“没法子呀。我的饭量大,我出夫了还能给家里省出三个月的口粮不是!”一句话听得我好心酸呐!他家大不大,小不小的四个孩子,吃饭像一群饥饿的小猪,每年“青黄不接”的季节都是一个大关口。身强力壮的三叔啊,在那个年代总是为一家人的吃饭问题愁断了肠子,只有自己凭着体力去拼命。

那年我家要盖房,队里脱坯用的禾麦穰都供应不足。我叔从桓城工友家买了一吨麦穰,我们发明了一个装麦穰的好方法:把它打成包块,每块二百斤左右,一辆地排车能拉五块。这样的差事当然是三叔和我来干。我带足了粮票和盘费就出发了,一路上我尽量满足三叔的饭量。回来的路上,拉了三十里土路之后上了新修的柏油路。他高兴了,让我坐在车上他一人拉车,一边走还一边唱:“洪湖水,浪打浪······”我看三叔拉车的样子,简直就是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尽管时代背景不同,但命运却是一样的。最后一站,我们在饭店吃饭的时候,他吃着吃着突然停下了,说:“这三个馒头,还是留给孩子们吧,他们在村头接着咱呢。”于是,我就把剩下的二斤粮票都买成馒头,让他只管吃饱。听着三叔的话,我的心里又涌起了一阵酸楚,似乎又看见他每次出远门回来,孩子们在村头接着他,他总是从提着的破布兜里拿出白面馍一人一个啃着,然后把孩子抱回家。脾气暴躁的三叔发起怒来像一头雄狮,可一看见孩子们就成了一只护着鸡雏的老母鸡。他无论对哪一个孩子也都爱得要命。

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土地分到户,人们再不为吃饭发愁。可是种地得用农药、化肥和农用机械呀,没有钱只凭体力强壮是种不好庄稼的。于是人们又都为钱发愁。

没想到的是,长期严重地透支体力又缺乏营养,一向强壮的三叔身体迅速垮下来了。坐骨神经痛、腰椎间盘突出让一副雄健的身板弯成了一张弓,早年的风餐露宿让他的牙齿全部脱落,花白的头发像挂了严霜的一团草。年龄还不到五十岁,他已经苍老得如同一株朽木。更要命的是手脚长时间地皲裂和老茧发展成了皮肤癌。三叔仅仅度过了十二生肖的四个轮回,就过早离开了人世。

过去曾经的壮汉,推着千斤重载日行百里的好脚力,给后辈留下了什么呢?大儿子到了结婚的年龄,他连三间土坯房也没盖起来。后来儿子们逐渐长大成人,靠自力更生,省吃俭用,都先后买了农用机车,老三还开上了大客篷搞城乡客运。现在都住上了亮光光的农家四合院。这些正是三叔四十年前的留下的那个梦啊。

如今靠人力推拉的旧式运输工具,早已被机车时代甩到了遥远的过去。但是,幸福中成长的新一代啊,可以对旧式农具不屑一顾,可不能蔑视前辈人艰苦创业的时代。尽管三叔他们没有给咱们留下多少物质财富,但每当看到兄弟们住上新房,开上拖拉机、大汽车时,总会有一个形象在我的脑海里跳动:三叔推着推车迈开大步,在不停地追逐希望的太阳。

作者:肖永明,山东博兴县人,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退休中学语文教师。有多篇散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在省市县级刊物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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