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梁之辩:“知道”是什么意思?

子非鱼与子非我

《濠梁之辩》是大家很熟悉的故事。

有一天,庄子和朋友惠子在桥上散步。庄子看着桥下河水里的鱼说:“这些鱼儿游得很从容,这意味着鱼儿很快乐啊。

惠子说:“你又不是鱼,你如何知道鱼儿很快乐?”

庄子说:“你又不是我,你如何知道我不知道鱼儿很快乐?”

惠子说:“没错啊。正是因为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的情况。那么,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也不知道鱼的情况。”

庄子说:“别瞎扯远了。你问我如何知道鱼儿很快乐,就是早就默认了我知道鱼儿很快乐了。我现在告诉你,我就是在这桥上知道鱼儿很快乐的。”

不知道大家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有何感想呢?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我就觉得这里头的“知道”这个词,至少有两种不同的意思。正是因为惠子和庄子混淆了这两种不同的意思,所以才有了濠梁之辩。

“知道”的不同意思

那么,“知道”有哪些意思呢?我们可以暂且将其分为 knowledge by acquaintance 和 knowledge by description。

第一种意思:在“我知道痛经是一种什么感觉”这句话中,“知道”表示有过亲身经历,有过第一人称的切身体会。

显然,作为男性,我不知道痛经是什么感觉。我也不可能知道痛经是什么感觉。

同理,作为人类,我也不可能知道鱼儿的快乐是什么感觉。我甚至都不知道鱼、老鼠、大熊猫、长颈鹿这些动物究竟有没有感觉。至少,笛卡尔认为这些动物根本就没有任何感觉。

如果极端一点,我甚至不知道在座各位的任何感觉。在哲学里,这叫“唯我论”。

毕竟,我只能体会到我自己的感觉。你尝过的酸甜苦辣,你感受过的幸福与悲伤,那都是你的感觉器官向中枢神经系统发出的信号引起的。而你的脊髓是通过你的脖子联着你的脑子,又没有联着我的脑子,我怎么可能知道其他任何人的感觉呢?

第二种意思:在“我知道平面三角形的内角和是180度”这句话中,“知道”表示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一个事实上为真的命题。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平面三角形的内角和是180度。没有学过数学的小孩子就不知道。或者,学了一点点数学,但是学得不够好的人,也不知道。

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个命题为真,是因为我可以证明它。过任意平面三角形的顶点做底边的平行线,由于两直线平行,内错角相等。于是,三角形的三个角组合成了一个平角,平角就是180度。所以,任意平面三角形的内角和都是180度。

在这个意义上,我可以说。我知道我是男性。我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于1949年。我知道《工具论》的作者亚里士多德。我知道一阶逻辑的创始人是弗雷格。

我还可以知道很多命题,只要这些命题事实上为真,且我的确相信它们为真,而且我的相信是有充足理据而不是毫无毫无根据的,那我就可以说,我知道那个命题。

新濠梁之辩

在我们区分了不同种类的知道后,再来看看庄子和惠子之间的对话可能会怎样展开。

有一天,庄子和朋友惠子在桥上散步。庄子看着桥下河水里的鱼说:“这些鱼儿游得很从容,这意味着鱼儿很快乐啊。

惠子说:“你又不是鱼,你如何知道鱼儿很快乐?”

庄子说:“我的确不能以第一人称的视角体会鱼的快乐,但我根据鱼儿游泳的模式,根据鱼儿周围有没有出现捕食者,根据其他相关信息,推测鱼儿应该处于某种积极的情绪状态中,假定鱼儿确实有情绪状态的话。如果以人类的自然语言称呼这种情绪状态,那用‘快乐’这个词比较靠谱。”

惠子说:“哦,这样啊。”

当然,也可能是这样:

有一天,庄子和朋友惠子在桥上散步。庄子看着桥下河水里的鱼说:“这些鱼儿游得很从容,这意味着鱼儿很快乐啊。

惠子说:“你又不是鱼,你如何知道鱼儿很快乐?”

庄子说:“你又不是我,你如何知道我不知道鱼儿很快乐?”

惠子说:“没错啊。正是因为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的情况。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也不知道鱼的情况。”

庄子说:“对于一般人来说,的确如此。但我拥有超能力,能选取以我为中心50米范围内的生物,远程获取其神经系统中的信息。所以,正是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不知道我有超能力。而我自己知道我有超能力,所以我能直接体会到鱼儿的快乐。”

惠子说:“哦,这样啊。”

还有可能是这样:

有一天,庄子和朋友惠子在桥上散步。庄子看着桥下河水里的鱼说:“这些鱼儿游得很从容,这意味着鱼儿很快乐啊。

惠子说:“你又不是鱼,你如何知道鱼儿很快乐?”

庄子说:“我的确不能以第一人称的视角体会鱼的快乐,但我根据鱼儿游泳的模式,以及其他相关信息,推测出鱼儿很快乐。”

惠子说:“这既然是你的推测,那你就不能说你知道鱼儿很快乐,你最多只能说你相信鱼儿很快乐。”

庄子说:“我本来就没有说我知道鱼儿很快乐,我刚开始就说的是‘鱼儿很快乐’这个命题,在这个命题之前没有添加表示命题态度的词。”

惠子说:“哦,这样啊。”

也可能是这样:

有一天,庄子和朋友惠子在桥上散步。庄子看着桥下河水里的鱼说:“这些鱼儿游得很从容,这意味着鱼儿很快乐啊。

惠子说:“你又不是鱼,你如何知道鱼儿很快乐?”

庄子说:“我的确不能以第一人称的视角体会鱼的快乐,但我根据鱼儿游泳的模式,以及其他相关信息,推测出鱼儿很快乐。”

惠子说:“这既然是你的推测,那你就不能说你知道鱼儿很快乐,你最多只能说你相信鱼儿很快乐。”

庄子说:“但我推测鱼儿很快乐的理由很充分。当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鱼儿很快乐时,我就可以说我知道鱼儿很快乐。”

惠子说:“不行的。因为事实上,这个鱼儿不一定很快乐。这个鱼儿也许正在警惕地观察着我们俩个人类,担心我们抓走它。虽然看这个鱼儿游泳的模式,不像是警惕的样子,但我说的那种情况也是有可能的。”

庄子说:“你这叫极端怀疑论。按照你这种说法,请问你知道你自己是人类吗?说不定你是一台披着人皮的强人工智能机器。打开你的颅骨,里面其实是一大堆电路板。既然你从未看过自己的内在结构,你怎么知道自己是货真价实的人类,而不是长得像人类的机器人?”

惠子说:“没错。所以,我也的确不知道我自己是人类。我只是相信我自己是人类。我也不知道鱼儿很快乐,但你跟我一样,也只是相信鱼儿很快乐,而不是知道鱼儿很快乐。”

庄子说:“别瞎扯远了。你那种语言使用模式无法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可。语言作为一种文化交流工具,肯定是越方便越好。现在,我们约定,只需要相信的理由达到了一定的充分程度,就可以用‘知道’代替‘相信’一词表示自己的命题态度。我们不必要排除每一种怀疑论的可能性。只需要在某些具体环境下,依照实用主义的标准,确定证据的可靠程度即可。比如,在刑事案件中,要知道被指控者有罪,需要更强的证据。但在民事诉讼中,知道被告有过错的话,需要的证据就不那么强。在物理学中,知道某个假设为真,也许p值要小于0.00000005。在心理学里,p值小于0.05就够了。”

惠子说:“哦,这样啊。”

还有许多可能的对话形式,这里不再一一展开叙述了。

总之,我们可以合理地假定,只要庄子穿越到今天,以他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很快学会大量现代科学的知识,从而更好地回应惠子的质疑。

而惠子的质疑也并非出自他的“杠精”性格。惠子大概扮演了维特根斯坦的角色,他认为概念的混淆可能导致思维的混乱。他相信“知道”这个概念就是个很容易混淆的概念。所以,他便故意质疑庄子的结论。他与庄子的对话有可能是建设性的,因为他试图引导庄子为自己的结论给出更强有力的论证。强有力的论证需要依赖强有力的对手,这也正是惠子主动担当的任务。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