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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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里，一头老驴占据了很大的空间。

生产队时代，老驴就在我们村甚至邻近村庄挺有名了。生产队解散时，我大概六七岁吧，队里的牲口要分到各家各户，是用抓阄的形式来分的。我家和两个大伯家作为一个生产互助组，抓到了这头老驴。那时它也就是刚过中年吧。虽然土地都分到了各家，谁收了是谁的，可好像刚从集体中分开的人们，还有些不适应独自劳动，大集体没有了，就组建了这样一个个小的劳动集体。每逢耕种收割这样的重大农事，互助组都在一起干。当然，维系这种集体的，除了亲情外，就是农活中必不可少的、大家共有的牲畜了。老驴在我们三家轮流喂养，不管轮到谁家，都是好草好料精心照料，它可是农村人生产的主力，也可以说是农民的命根子。这种状况维系了两三年吧，随着形势的发展，大部分家庭都有了自己的牲口，也是为了更自由地发展生产，互助组也自然解体，开始真正意义上各家各户的单干了。我们的老驴先后下了两头小驴，分别归两家大伯所有。而老驴，在这时也真正成为我家的私有财产了。

我们把老驴当成家里的一名成员，我和它能朝夕相处了。这时的老驴才真正在我的记忆里清晰起来。它的品种极好，不像一般的同类那样娇小。它身材高大，四肢修长，身体匀称，嘴唇、眼圈、肚皮是白色的，白得干净，其它部位是黑色的，黑得透亮。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老驴虽然不再年轻，可仍然称得上是“驴中名模”。更重要的是，它的活儿好，干起活儿来健步如马，耐力如牛。所以，凡是了解老驴的人，对它不仅是喜爱，更有一份尊重。这是农村人特有的一种朴素的情感，对人对牲口都是一样的。

照顾老驴成了我学习之外的重要任务。每天给驴棚打扫卫生保持清洁干爽，还要一日三餐为它拌草喂食。它的主食主要是玉米秸秆。干透的玉米秸，用铡刀铡碎，加少量水，拌上玉米面或小麦麸皮、棉饼。有时，干活累了，就直接喂它玉米粒，吃了长劲儿。给老驴铡草可是一件累活，续草需要技术，坐在矮凳上，要把零散的秸秆整理成利落的一捆，并均匀地续到铡刀里，有一定的危险性，得注意自己的手指。按铡刀是力气活儿，手臂要挺直，全身用力，起身弯腰的，很累人。续草一般是父亲来做，按铡刀起先我不行，得由母亲或堂兄干，后来我也就当仁不让了。铡一次草，老驴能吃十几天。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就用铡草机了，一次就可以把全年的草铡好。虽然是机械化，可也不是轻快活儿，况且灰尘飞扬，干完活儿除了腰酸背疼外，还弄得灰头土脸。现在农村养牲口的少了，都用上三轮车、拖拉机了，这种累活儿也不多见了。

在农村，八九岁的孩子劳动意识都很强，特别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为了让老驴膘肥体壮，野草肥嫩茂盛的夏天，下午放了学，我丢下书包就去割草。不到天黑，就能装满一化肥袋子的青草回家，够老驴吃两顿的了。星期天或放暑假，割草就更是我的主要任务了。无论天气多么炎热，三五个小伙伴结队，骑上自行车，带上镰刀、化肥袋，就出发了。只要草好，什么地方都去，特别是玉米地里，草长得又嫩又长，不用镰刀，钻进去一会儿就能拔一大抱。里面的滋味可不好受，一点儿也不透气，闷热得喘不过气来。玉米叶剌人皮肤厉害，不管怎么注意，总是无法躲避。抱着草钻出玉米地来，衣服早被汗水泡透，粘裹在身上，叶子剌过的皮肤经汗水一浸，更是痛痒难耐。河沿沟壑是常去的，草长得茂盛，镰刀一挥就是一片，虽然大汗淋漓，可现在想来却是很有诗意的一项劳动。虽说富有诗意，可也不能大意的，不小心会砍破手或脚的。我的左手至今还有那时留下的伤疤。这个季节，我的老驴也能天天吃到鲜嫩的青草了。对于它来说，不仅味道鲜美，而且营养丰富，所以老驴吃得肚圆膘肥，全身发亮。还为家里节省了许多草料，可谓一举两得了。

农闲时，我们村的孩子都会到水草丰美的地方放牲口。有的骑牛，有的骑马，我当然是骑驴了。那可是一件很威风的事。我的老驴高大，骑上去很神气，特别是奔驰如飞的时候，手中再舞一根木棍，仿佛自己就是小说中古代的英雄驰骋在沙场，蓝天、白云、绿草、碧水都融化在奔驰的心中了。也就是在那时，我练就了一身很好的骑术。可惜，现在没有机会一展风采了。可我一直没有忘记，总是向往着。别人放牲口，不是始终牵着，就是用长绳拴好，而我是真正的放养，把缰绳往老驴脖子上一绾，任其自由。我找一树荫，与同伴们或“点种子”（农村一种在地上画方格为盘，以树枝、土块为子的下棋游戏），或拉一些不着边际的趣事，或看着牲口们悠然地吃草，既凉爽又惬意。我的老驴爱到哪里吃就到哪里吃，我从不干预它，它也从不吃庄稼。过一会儿，它会抬起头看看我，不知是不放心我，还是怕我不放心它。当它走到我身边看着我不动时，知道它已经吃饱了，我会飞身上驴，由它悠闲地走回家去。我知道，它吃了满肚子青草，不宜剧烈运动，是不会再让它跑起来的。

小孩子摆弄牲口是有危险的。老驴性格温顺，也就是为这，我成了村里使牲口干活的年龄最小的孩子。春种秋收，往地里拉粪，往家里拉庄稼，赶车的往往是我，由老驴驾辕，省心多了。它通人性，也充满智慧。拉车时总是贴公路的右侧走，迎面有车它会自己主动避让。拉载时，宁愿自己走坑坑洼洼，也尽量让车轱辘行驶在平坦处。到了自家地头，不用吆喝，它会自己停下。有时，装满一大车玉米秸，我坐在车顶上居高临下赶着老驴往家走，总会引来别人羡慕和赞叹。

耕地对于牲口来说是最累的活儿了。无论和牛还是和马搭套，老驴都不会落后，更不会偷懒。它拉的那侧总是向前倾，套绳始终紧绷着。父亲扶犁，我赶牲口，却从来没有为不出力打过老驴。耢地时，只要有老驴在，我就敢干，它会让与它搭套的牛马很好地配合。站在耢上，左手牵绳，右手挥鞭，真似腾云驾雾一般。看到细腻平整的田地，劳动的愉快感油然而生。别人家耘地是一人牵牲口一人扶耘锄，我们家只要一个人就行了，老驴自己知道该怎么走，并且从来不会弄坏庄稼。干活时，我们不会给它戴笼嘴，老驴明白，庄稼是不能吃的。

可老驴毕竟老了，有时会偷偷流泪。也许是因为自己已到黄昏，也许是因为不能再为主人出更大的力了，也许是因为自己辛劳的一生。每当见了我们家人，那眼神中总会流露出一种亲切、一种留恋。1986年，我上了初中，每当周末回家，我总是跑到老驴跟前看看它。它也会头一低，走向我，用洁白的嘴碰碰我，再打两下响鼻，好像在诉说心中的思念。我会摸摸它的脸，拍拍它的肩，然后解开缰绳，让它带我放飞一下。这时的老驴，会精神抖擞。一年后，1987年吧，我的老驴卖了，在我家生活了十几年的老驴和我们永别了。买主牵它走的时候，老驴总是昂着头往后退，那是多么地不舍啊！当它不情愿地离开时，不停地回头长鸣。老驴是流着泪走的，我们一家是流着泪送它的。

今天，老驴早已到了另一个世界，可它和与它相伴的那段生活，却永远会与我相伴。

作者：牛继广，邹平魏桥实验学校高级教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教学之余，喜欢散文诗歌的创作，作品散见于《思维与智慧》《鲁北晚报》《语文报》和网络文学平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