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起居註：啊，外灘

禮拜二清早六點半，端個保溫杯，塞兩耳朵古爾德，步去延慶路買豆腐花。路過東正教堂門口，一位沒文化女青年在搔首弄姿拍照片，兩位男青年扶著高科技照相機亦步亦趨。女青年四季衣裳，我去的時候她穿的翻毛大衣，我回來的時候，她穿著連衣裙，可惜可嘆的是，搔的不是地方，弄的也不是滋味，姿與色全體缺席。很想在她耳邊悄聲問一句，小姐，你這麼愚蠢，你家裡人知道嗎？

自我暖場完畢，寫錢瘦鐵先生。

錢先生的外灘，於畫展、於畫冊，一次再次看到，驚艷不已，請錢先生的孫女錢晟小姐，給了我所有錢先生的外灘圖。

錢先生的外灘，溫存，嬌嗲，暖洋洋的家園，如你我的童年，如衣袋裡一枚隨身的乾淨手帕，令人熱淚盈眶於心底。

民國照片裡的外灘，黑蒼蒼的，國仇家恨重重疊疊，是一粒千古怪味豆。

今天泛濫成災於朋友圈的外灘寫真，劍拔弩張精光耀眼，一幅想出名想瘋了的急切。

都不是我能夠喜歡的樣子。直到看見錢瘦鐵先生的外灘，啊，啊，啊，一切，都對了。

Helen講給我聽，爺爺畫的外灘，就是他的窗子裡望出去的樣子，那棟小樓，黃浦路73號，實在是一等一的好地位，黃浦江一覽無遺，正對著黃浦江與吳淞江匯合之處，一抹柔軟流麗的轉折，如美人腰，贊不勝贊。錢先生的畫室也因此，名為翦淞閣，亦名臨江觀日樓。

問Helen，那棟小樓呢？

Helen答我，那棟紅磚小樓麼，早已推倒，原址上建了什麼什麼什麼。

嘆嘆，沒文化的，原不止東正教堂門口拍照片的女青年一個人一件事。

錢瘦鐵先生的《人民公園》《六一國際兒童節》這兩幅，厲害極了，中國畫裡，化入了很多西方文明，化得高明化得優雅，化得靜水深流了無痕跡，非大才不可能辦到。跟Helen並肩立在《人民廣場》跟前，彼此默默良久。

darling，這個麼，是真正的鄉土中國了。

致敬錢先生。

上海人民公園初稿

1958年六一國際兒童節

淞濱清曉 195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