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树下的黄昏
立秋这一天的黄昏,来得很早,早得让人欣喜,因为潮热在今天被又一场雨给打断以后,好像不大能恢复过来了。终于可以暂时脱离开动不与动都永远汗流浃背的暑热一小会儿了,难道这就是熬出了头?
梨树茂盛的枝叶和密集的果实所形成的巨大的阴凉,在这样远处还算清明而近处却已经含混起来的昏暗里,更浓郁了。这种昏暗不经对比,是很难意识到的。只有从梨树下的阴影里走出来,在同样为黄昏笼罩着的小路上就还有看得清一切的天光。
天上的色彩一条一道,涂抹得不均匀,却顺眼。灰色,渐黑的乌色,中间掺杂着一丝粉色,正是这一丝粉色在维持着最后的天光。所有的色彩都被洗去了雾霾,像一个正常环境里的天空一样,安详而精美地俯瞰着人间。
梨树树身上蕴含着的强大的凉意逐渐漫了上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就会努力呼吸,因为这一股股的凉气分明是甜的。这里的梨树不是梨园里梨树,没有栅栏没有看守;这里的梨树也不是公园里作为景观买来的商品树,而是一直在原地种植了几十年的老梨树。它们非常有幸在被作为郊野公园管理以后没有悉数砍伐而尽,留下了一片。这一片梨树自此成为不必以果实奉人的野生状态,逐渐恢复了蓬勃的野性。虽然落梨很多,被虫子咬,被鸟儿叼也都很正常,但是因为从来没有最后的使命,所以整个生长阶段之中这样的损失好像也就成了目的本身。
当然,对这些梨树下手最厉害的还是人。很多游玩的人经过都会先是一声惊喜,然后便要伸手摘,不管梨有多大,都会摘了往嘴里塞。基本上都是咬一口便啪的一声吐掉,然后将那被咬了一口的梨随手扔掉。扔得还像是无生命的石头一样有力。有人会随手摘很多,一边摘一边扔,好像就此轻而易举地切断这些梨的生长,毁灭掉一种果实,便能让他们难得地舒心畅意。
被咬了一口的梨,远没有那被咬了一口而成为金字招牌的苹果幸运。它们在夭折以后迅速腐烂、重归泥土的过程中,还以自己的糖分蛋白与纤维饲养了无数的蚂蚁虫子与飞蝇。以至让任何一个靠近梨树的人起先都会误以为梨树本身就是这么一股腐烂的味道呢。
这时候,梨树下昏沉沉的黑暗猛地被打破了;两个骑电动车的汉子一前一后快速通过,正要完全过去的时候后面的一辆突然一个急刹车。车上端坐者马上两脚着地,向后捯着腿,而头一直后仰,看准了刚才在速度之中自己的判断:树上有梨!
前面一辆也转了回来。他们电动车上带着的长长的木尺和白色的灰桶,都让他们的停车和下车不大方便。但是这点不方便与即将摘到手的果实相比是无所谓的。满身都是灰点子的汉子已经攀上了梨树矮矮的树枝,一个个已经比鸡蛋大比鹅蛋还小那么一点点的梨刷拉拉刷拉拉地就被他摘了下来。咔嚓咔嚓的吃梨的声响伴着腐烂的梨味在黑暗的梨树行列里,传出去很远很远。他们一边摘一边迫不及待地吃;而一边吃还一边往一个大口袋里装。装回去就属于自己,挂在树上就归了不定谁了。
他们吃梨的时候是咬一口看一看,看一看又咬一口的。生梨、满是木茬的梨,因为是自己直接从树上不要钱摘来的,也远比那些水果摊上汁水丰盈的大梨好吃。
我们作为一个多少代人都难以解决温饱问题的民族,在对待野生果实上的从容宽容心态,以及物我相宜和谐共生的普遍局面,也许真的还需要多少代人的培育。
梨树下终于彻底进入了黑夜。黑夜里的梨树下,那些圆润的梨果居然还能被轻易地看到,几乎将地面占满了的梨在同样落地了的黑色的梨树枝叶之上铺了满满的一层;它们在腐烂之前的容貌轮廓,还会保持好几天。而树枝之间那些硕果仅存的梨,越靠近秋天,前程便越发叵测。欧洲社会那样野果一直挂到雪里,给无食的鸟儿带来救命的粮食的景象,还需要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