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们的眼睛都浇瞎”
有小说叫做《蝴蝶的尖叫》,名字很怪,仿佛有点毕加索或者卡夫卡的意象;不知道蝴蝶发不发声,至少是它的翅膀振动的声音是不在人类的听觉范围内的。作家开始关注那样一种泛生命的状态了(或者说是通感),至少在范围上是一种扩大吧;生命的尖叫,所有的生命的尖叫确实都是应该关注的对象。不过,人的尖叫,更容易为没有进入哲学层次的我们普通人所听懂吧。这个切切实实地描述人的一种状态的词,总是让我回忆起儿时的故事。
在我们居住的家属大院的对面是一片广阔的田野,尽管是在城市的边沿地带,这样的地形也是很特殊的。因为对面是个农场,为什么不是在郊区非常密集的村子(那个时候叫公社)的地,而是一个农场呢?因为这里历史上是黄埔军校的一个分校,后来又是日本鬼子的集中营、国民党的军营和共产党的刑场——著名的刘青山张子善就是在这儿处决的。我们上学的路上走的还是当年挖得很深的交通壕,里面经常有一根一根的骨头甚至是整个的人类头骨被踢出来;骷髅都是一张猴子一样的瘦脸,两只眼睛是两个黑窟窿,谁也不知道他们死以前是什么人。它们留给大家的除了恐怖就是麻木(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有的孩子就把这样的头骨套在自己的头上吓人)。
这样一片“自古”就是“公家”的大地后来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国营的农场。农场的面积非常大,种植的农作物也非常多,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除了冬天是白茫茫或者灰茫茫一片好干净以外,别的时候都是郁郁葱葱的。麦子、玉米、苜蓿、胡萝卜、白萝卜、豆子、谷子,什么都种。我们放了学就跑到大地里去玩儿(那时候从来没有作业),在庄稼地里捉迷藏顺便拔个胡萝卜吃,或者在玉米快熟而未熟的时候将玉米棒子掰下来烧了吃。
自然,凡是要拿人家的东西吃的事都是要秘密进行的,一般是潜伏在庄稼地里,或者趁着夜色,或者是拿了就跑。看地的农业工人很厉害,有的时候还带着大狗,跑慢了就遭殃了。真抓住了还要让家长去领,还得罚款。那时候是很少有什么事情是要罚款的,所以大人们就把这事看得很重,严令我们不许再在这样庄稼成熟的敏感时期进去玩了。我当时所学的瓜田李下这个词,就是在这件事上找到了现实的对应的。
这样,我们就老实几天;好在院儿里也有越来越多的好玩的事情发生了。先是一个独身女人被批斗了,说她是破鞋,孩子们一般来说管那叫小白鞋(因为当时在收音机里连播的一部特别走红长篇小说《渔岛怒潮》里的一个坏女人叫小白鞋)。孩子们为了显示自己的愤怒和革命,就从厕所里挖了一木棍屎抹到了那个女人的门上。我记得那个抹屎的家伙当时一只手远远地拿着那棍子,一只手捂着鼻子,就像给一个特大的编炮点火儿似的。我们在他身后起着哄,直到他把屎抹到了人家的门上,一撒手把木棍扔掉以后向我们跑过来时,我们才意识到什么似的拼命躲着他乱跑了起来。
后来,我们就等在远远的地方,等着看她出来弄一手屎的尴尬。可是,她屋子里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扔砖头或者吹口哨都没有任何效果。终于我们没有了耐心,四散回家了。
这件事情还没有被我们完全忘记的时候,院儿里就又出了一宗更大的事:知青宿舍里耍流氓的一对男女被抓住了!所谓“知青”是那个年代沿用的社会上大家都认可的词儿,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实际上就是单位从社会上招收的青工。他们被成批成批地招进来,住在集体宿舍里;集体男宿舍挨着集体女宿舍。这一天,集体男宿舍的一群人从集体女宿舍揪出来一男一女,说他们是耍流氓的,不由分说就开始打!
那女的就是一名住在那个宿舍的女知青,男的是他的对象,不是这个单位的,两个人是恋爱关系,但是他们趁女宿舍没有人竟然关上了灯!这让义愤填膺的男知青们不干了(说明早就有人监视着他们了),冲进去把他们抓了出来,两个人跪在地上求饶(那女的是替男的求的),无济于事,批头盖脸的皮鞋和砖头已经迎头痛击上了。
孩子们在这样真正的战斗面前就靠了边,开始还呐喊着助威,但是后来看打得越来越厉害就有点怕了,不吭声了,直到那男的直挺挺地被担架抬走。我只是记得当时动手打的还有女知青,她们为什么也要打呢?我很长时间都搞不懂。
再后来,家属大院儿又有一件事,就是红旗过电事件,红旗给偷他家的鸡的小贼过电的事情。合拢开关的一瞬间,那小偷就像狂风中一件晒在铁丝上的破衣服似地剧烈地抖都了起来,屎尿涂抹胃液崩流,人立刻就在怪叫中称了一摊泥-------
大院儿里这样故事,终究还是不如外面可以自由奔跑来得有意思;所以很快我们就又向农场的大地里跑了,好在这时候棒子已经老了,不好吃了,人家也不怎么看着了,由着我们在里面跑。
那个下午(那时候经常上午上课下午不上课),我们正跑着的时候突然感觉不对劲儿,似乎有什么巨大的危险正在玉米地里聚集;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和隐隐约约的呐喊使我们都停止了游戏,惊慌失措地从地里钻了出来。眼前的景象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旁边一个叫做小营房的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一起向着农场大地冲来,他们手持木棍、铁锨、镐、钢丝锁、粪叉,咆哮着、吼叫着,把那最后一个向农场方向飞蹿着逃跑的小伙子也给打倒了。
我们知道那个工人是给农场看地的。他们抓住了当时所有看护这片玉米地的三个农场工人。我们战战兢兢地走过去的时候,看见那三个人已经被打得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了。
突然,村子的方向又浩浩荡荡地来了一伙人,中间一个家伙的两只手捏着一截胶皮水管的两头,躬着腰,飞快地向这边跑着;他周围一群老老少少的人们狂呼滥叫着,情绪十分高昂。在我们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围着三个倒地的农业工人大打出手的村民们突然就都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他们都回头看着那拿着胶皮管的家伙,然后嗷嗷地喊了起来:“把他们的眼浇瞎!把他们的眼浇瞎!”
我一下明白过来,那家伙手里捏着的胶皮管子里装的是硫酸,就是这个村子的社办工厂里生产的产品。那个社办工厂刺鼻的味道污染了半个村子,但是没有谁因为这个说这厂不好。后来等全社会都大力发展社办村办企业的时候,像他们这样早就发展起来的地方就更是如虎添翼了。据说早就是什么什么百强村了。这是后话,当时我才明白过来,他们要用硫酸把工人们的眼睛浇瞎!我明白过来他们要干什么的时候自己的眼睛先就感觉到了一阵刻骨的疼,天啊,硫酸,那东西就算是有一点点滴到身上也会把里外所有的衣服烧成一个洞的,如果滴到皮肤上,如果不是滴,而是浇,如果不是衣服,也不是一般的皮肤而是眼睛,浇到眼睛上,那将是怎样一种疼痛啊!
群殴的村民们安静地甚至是兴奋地望着他们的英雄,而被望着的家伙也真像个英雄似地毫不犹豫地用皮管子的一头努力寻找着被打得在地上翻滚着的工人的眼睛。
天空没有一丝风,更没有电闪雷鸣的迹象;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有制止他的意思,天上和地下,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注视着这将要发生的事情。我知道事情已经是不可避免了!好在那被打的人还不知道将有什么样的厄运降临,他们已经被打得只有闭着眼睛呻吟的份儿了。这打与被打仅仅是因为工人们不让村民们进地里掰属于农场的玉米棒子,因为农民们不是掰了烧着吃,而是像收获自己地里的庄稼一样成袋地掰了去打粮食。
就在我闭上自己的眼睛的一瞬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声从那做手术一般精确地撒硫酸的家伙的手下面爆发了出来——我相信如果蝴蝶会尖叫的话,也会发出那样的尖叫的,只需放大一千倍一万倍。
那喊声完全超出了在场的所有人的想象:一个人,居然能发出那样一种已经彻底非人的声音。那个被浇了眼睛的年轻人像后来我们在奥运会上所见到的体操运动员一样挺直了身子在地上飞快地旋转着,他剧烈地尖叫显然已经把嗓子喊哑了,但是那尖叫依然固执地持续着,皮肤、肌肉被比毒蛇的毒液还厉害的液体破坏的声音滋滋地为他的尖叫伴着奏。
大家都盯着看,一些人本能地向后躲着,另一些人则纷纷抓住剩下的那两个已经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的工人的胳膊和腿,他们的尖叫一点也不亚于那正在被烧瞎眼睛的同伴;在他们剧烈的反抗中硫酸倒得就不精确了,浇得他们满脸都是,焦糊的皮肤和刺鼻的硫酸把周围的空气弄得硝烟弥漫,三个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又让这硝烟弥漫的空气颤抖不止。
那截胶皮管被扔到了玉米地里,残存的一点液体流了出来,把一棵玉米的杆烧成了黑色,那棵玉米很快就断了。
我的朦朦胧胧的童年,就是在这个时候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