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静波：游贾平凹棣花老家

贾平凹从秦岭山脚下的商州走来，他背靠着秦岭，把这条龙脉的气魄引入自己的作品。地域文化在他手中游龙走丝，看似寻常道来其实风格别具，韵味深长。

棣花镇是丹凤籍著名作家贾平凹的故乡。棣花镇隶属于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地处丹凤县西部，丹江北岸，东、南与商镇接壤，西与商州区夜村镇毗邻，北与商镇、商州区北宽坪镇相连。棣花镇是陕西省小城镇建设重点镇。历史悠久，名胜古迹众多，丹江河畔的寺内蹲塔、柏树挂鞭、二龙拱桥、法兴寺和二郎神庙最为有名。棣花镇所在的位置离我的家乡不到150公里，且都属于秦头楚尾这一区域，暑假期间我便去了贾平凹的棣花老家。隶属于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的荆紫关镇位于淅川县西北部，地处豫、鄂、陕三省结合部，素有'一脚踏三省','鸡鸣三省荆紫关'之称。烟波浩渺的丹江穿境而过，荆紫关距湖北白浪镇5华里，西距陕西白浪镇5华里。贾平凹笔下的白浪镇以及丹江河沿岸的民风民俗和我的故乡基本一致。棣花镇的二郎庙前有一魁星楼，又名魁星阁，是为儒士学子心目中主宰文章兴衰的神魁星而建的。在中国很多地方都建有“魁星楼”或“魁星阁”，其正殿塑着魁星造像。魁星面目狰狞，金身青面，赤发环眼，头上还有两只角，整个仿佛是鬼的造型。魁星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魁星右手握一管大毛笔，称朱笔，意为用笔点定中试人的姓名，左手持一只墨斗，右脚金鸡独立，脚下踩着海中的一条大鳌鱼（一种大龟）的头部，意为“独占鳌头”，左脚摆出扬起后踢的样子以求在造形上呼应“魁”字右下的一笔大弯勾，脚上是北斗七星，见图如见字。 古时候，各地都有魁星楼，读书人在魁星楼拜魁星，祈求在科举中榜上有名。棣花镇里供奉的魁星神手握之笔尖恰恰指到贾平凹家房脊， 棣花镇人传说平凹是魁星点出的“商山文曲星”。

走进商於古道棣花古镇，扑面而来的是尘封已久的秦、楚、宋、金文化气息。宋金商业街、清风街、万亩荷塘、二郎庙、魁星楼、笔架山等景致美不胜收。沿着宋金古街道一侧拾阶而上，贾平凹旧居便落建在高处。贾平凹文学馆位于平凹老宅一侧，由三个院落组成。贾平凹的旧居是在原址基础上复建的。贾平凹旧居的大门和普通农家的规格基本一致，唯一的不同是贾家的大门和门槛均有些倾斜，当地老百姓说平凹家的大门如果是正向的话风水就不会好，只有倾斜一定角度使大门正好对着远处的笔架山才会有上等风水，果不其然，贾家就出了平凹这个文曲星。贾平凹文学馆展厅内展示了这位当代文学巨匠的艺术成就和创作概况以及文学著作。贾平凹1973年，开始发表作。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1982年起，从事专业创作。1986年，出版长篇小说《浮躁》。1987年，出版长篇小说《商州》。1988年，凭借《浮躁》获得第八届美孚飞马文学奖铜奖。1992年，创刊《美文》。1993年，出版长篇小说《废都》。1995年，出版长篇小说《白夜》。1996年，出版长篇小说《土门》。1997年，凭借《废都》获得法国费米娜文学奖。1998年，出版长篇小说《高老庄》。2000年，出版长篇小说《怀念狼》。2002年，出版长篇小说《病相报告》。2003年，担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文学院院长。2005年，出版长篇小说《秦腔》。2007年，出版长篇小说《高兴》；同年，凭借《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11年，出版长篇小说《古炉》。2014年，出版长篇小说《老生》。2018年4月，出版长篇小说《山本》；同年，当选西咸新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2019年9月23日，长篇小说《秦腔》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2020年9月，出版长篇小说《暂坐》和《酱豆》。贾平凹可以说是我国当代文坛屈指可数的文学大家和文学奇才，是最富创造精神和广泛影响、具有世界意义的作家，也是当代中国可以进入中国和世界文学史册的为数不多的著名文学家之一。他用小说烛照了人类恒久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他对存在始终不渝深刻追问和反思，充盈着生活的质感和光泽，洋溢着生命的清新和激情。贾平凹的作品可以说是文明进步和裂变过程当中书写的活化石。五十年、一百年后，我们再反观他的创作史，他的文化史、民俗史、文学史意义将是十分重要的。读贾平凹的长篇《古炉》时我感受到这是平凹首次直面文革的宏大叙事。熊熊革命炉火中乡土文化精神寂灭！人性在'古炉’中挣扎！山清水秀的田园生活在'文革’政治虚幻又具体的利益中演变成人文精神的废墟！读他的《老生》，这是平凹首次以民间写史的姿态，借超越生死、跨越阴阳的唱师之眼，反观百年历史；以《山海经》巫神之虚冲击历史之实，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由历史之重到人生之叹，用流淌在民间的记忆透视百年历史兴衰沉浮，探寻乡土中国的繁盛沧桑。贾平凹《老生》后记：书中的每一个故事里，人物总有一个名字里有老字，总有一个名字里有生字，它就在提醒着，人过的日子，必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风刮很紧，花开花也疼，我们既然是这些年代的人，我们也就是这些年代的品种，说那些岁月是如何的风风雨雨，道路泥泞，更说的是在风风雨雨的泥泞路上，人是走着，走过来了。读他的《极花》我感到平凹始终立足农村，关注农村的一切变化。讲述一个被拐卖女孩的遭遇，反抗、屈从到回归的过程。反映作者沉重的现实关切。不仅传递了作家对卑微乡土生命的关怀，也象征着作家对乡村凋敝的深沉思考。读他的《带灯》我记住了一句话：“或许或许我突然想，我的命运就是佛桌边燃烧的红蜡，火焰向上，泪流向下。”带一盏灯在黑夜中巡行，拼命燃烧和照亮，却命中注定微弱无力，终归尘土。她是暗夜里燃烧的小虫，一场清水静流的爱恋，一次次无用的抗争，一颗在浊世索求光明的灵魂！读他的《太白山记》，六朝志怪小说的神秘生动气息扑面而来。神秘主义以虚写实，短小精悍的小说中折射出的是对现实人生的深切观照。读他的《怀念狼》，我沉醉在贾平凹神秘飞扬的诗意叙述、汪洋恣肆的自由想象中，成为对于人类和地球生物的大关怀与大悲悯，对人性和人的生命力的大批判、大反省。这或许正是陈晓明心目中《怀念狼》的人类价值和世界意义。读他的《秦腔》，贾平凹在书中投注的对故乡复杂的感情异常厚重，他爱这片土地，但又对这片土地的现状和未来充满迷茫，他试图写出故乡的灵魂，但故乡的灵魂已经破碎…贾平凹既能够继承五四新文学对国民性的批判精神，对传统遗留下来的消极文化因素，尤其是体现在中国农民身上的粗鄙文化心理，给以深刻的揭露与刻画；然而在文学语言的审美表现上，他又极大地展现了中国本土文化的力量所在。他在新世纪以来创作的《秦腔》等一系列长篇小说的艺术风格，都是带有原创性的，本土的，具有中国民族审美精神与中国气派。

贾平凹书画馆展览的是贾平凹的书法和绘画作品。贾平凹书法透露出他的精神气质与汉字的灵魂融合而臻于化境，驱使观者于不知不觉中挣脱形骸，而皈依日月。了无牵挂，心生莲花，眼到而神至，赏玩而喜悦。就我个人感觉来说，我还是很喜欢贾平凹的书法风格的，但我买不起。贾平凹的书法风格近十年来更加浑厚古茂、斫雕为朴，颇得魏碑古朴之风。他的书法所反映的精神追求和他的文学风格是一致的,贾平凹的书法作品所透出的静穆淡远,飘逸灵活而又天真朴讷的空灵之美,深长而醇厚的艺术诗情和韵味,和他的感应自然、体验人生的艺术主张是分不开的。我认为古朴笨拙是贾平凹的文风和书法之风的最大特点。现在贾平凹的书法作品已经是一字数万元，对于这种现象我不知道大家是买名望还是买书艺？书法家的正确定义不仅是掌握了书法这门技艺的人，更是能将形式与内容完全统一的人。这考验的不仅是书写者的文化底蕴，更考验书写者的文化素养。否则那些作品只是具有一定审美价值，却没有体温的物件，就像橱窗中穿着华丽的模特儿，不是血肉之躯，不能给人以亲切感。可惜，随着近年来艺术市场失去理性，名人书法渐渐变了味儿。似乎挥毫泼墨的人名头有多响，光环有多耀眼，其作品价格就能飙多高。更有人将这样的作品当成作秀甚至敛财的工具。当然，我不针对贾平凹的书法艺术，我觉得值这个价，但我买不起！真的买不起！贾平凹影音馆主要用来展示贾平凹在音乐方面的艺术造诣。贾平凹旧居的主房是平凹之家，主要展示的文字、图片、实物、文学作品、字画藏品等体现了贾平凹的艺术历程，引人注目的是主房里的几案上摆放着贾家的祖宗神像，可以看出贾平凹骨子里的传统。

在村子里我还遇到了贾平凹长篇《高兴》中的“刘高兴”人物原型刘书征。沿着贾平凹文学馆向山坡下走，就是刘高兴现在的住所。这是一个破旧干净的小院子，院子西侧厦房二层上一间屋子内，挂着“茅草书屋”的牌匾。堂屋迎门的墙上，“耕读传家”四个大字十分醒目。一个衣着破旧的高瘦老头，坐在“耕读传家”字帖的下面，戴着眼镜在看书。这就是贾平凹小说名作《高兴》中，那个穿着西装收破烂的刘高兴的原型人物——刘书征。刘书征捧着贾平凹赠的小说《高兴》，高高兴兴的讲述“高兴”的经历和故事。刘高兴是贾平凹的童年好友，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贾平凹大学毕业后就留在西安当了文学编辑，后来成为作家。而“刘高兴”当兵复员后回到农村，做过泥瓦匠、吊过挂面、磨过豆腐、摆过油条摊子，什么都没干出名堂，年过半百只好进城打工，拾破烂、给人送煤。在这部作品里贾平凹采用口述体的第一人称，语言幽默，流畅，易于阅读， 小说中的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在城市中艰难地生存。而且，作品在描述他们生活困境的同时，着重关注了他们的精神世界，写了他们的理想、追求和爱情。现在刘高兴足不出户便闻名“天下”，他现在就在家里靠卖书法作品、画作和签名书等方式过活，日子非常滋润。从刘高兴家出来便是万亩荷塘，穿过荷塘便是清风街。今天的清风街，也就是之前的棣花街，虽然是新修新建的，但也被大家称作清风老街。清风老街有东西两个街口，每个街口各有一座牌楼。东大门牌楼上，题写有一副对联：“清风徐来，犹见商於汉唐柳”，“秦腔乍起，且醉棠棣宋金人”。走进这条老街，游客就像走进了小说，可以看到《秦腔》里提到的“白雪家”“引生家”“夏风家”“万宝酒楼”“武林豆腐店”“大清堂药铺”等。入东门不远处，就是《秦腔》里面提到的大清堂药铺。这条街上所有的店铺名字都是取自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秦腔》以两条线展开，一条线是秦腔戏曲，一条线是农民与土地的关系。这两条线相互纠结，在一个叫清风街的村庄里演变着近三十年的历史。清风街有白家和夏家两大户，白家早已衰败，但白家却出了一个著名的秦腔戏曲演员白雪，白雪嫁给了夏家的儿子。夏家家族两代人主宰着清风街，而两代人在坚守土地与逃离土地的变迁中充满了对抗和斗争。三十年里，清风街以白、夏两大户以及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真实而生动地再现了中国社会大转型给农村带来的激烈冲击和变化，加上农民与土地之间的难舍情怀，土地的流失，清风镇上人们的勾心斗角，给农民带来的心灵惊恐和撕裂。现在清风街在现实生活中复原重建了，但故乡的精神文化基因已经荡然无存。清风街在原来的基础上重建恢复，但大多数的农民还是选择了走出去，而不是守在这片土地上。在《秦腔》里，作家把日常生活串联成线，为自己的故乡立碑。但是此中暗含作家的哀伤，面对'血地’故乡，他找不到精神上的契合，这是中国乡土精神的失落。贾平凹在《秦腔》后记里悲哀地写到：“村镇里没有了精壮劳力，原本地不够种，地又荒了许多，死了人都熬煎抬不到坟里去。我站在街巷的石磙子碾盘前，想，难道棣花街上我的亲人、熟人就这么很快地要消失吗？这条老街很快就要消失吗？土地也从此要消失吗？真的是在城市化，而农村能真正地消失吗？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该怎么办呢？…行将过去的棣花街，故乡啊，从此失去记忆。”这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清风街便是整个中国乡村社会凋敝的缩影。

当天晚上我就住在贾平凹老宅后面的一家民宿里，老板娘人非常好，住在这家民宿里就像回到家一样，非常温馨舒适。老板娘下午五点多便做好了晚餐并端到我的房间里。黄亮亮的小米稀饭和土豆卷饼都是营养丰富的佳肴。夜色抹去了最后一缕残阳，夜幕就像大幕一样慢慢笼罩了棣花镇。晚上清风习习，一弯月牙从远处的笔架山升起，月光勾勒出笔架山的轮廓。徜徉在万亩荷塘中的小桥上，微风轻拂，皎洁的月光下葱绿的荷叶，托出朵朵芙蓉。绿叶丛中一枝枝荷花亭亭玉立，像娇羞的少女，满脸绯红，微微含笑。夜晚游览归来，和店主人以及其他的房客在民宿的大院里侃大山、聊风土人情、聊文学直到深夜，这样悠闲的夜晚在城市里是永远无法体味其中的闲情逸致的，乡间生活自有它的一份淡然。临睡前我向店主询问从棣花去西安的路线，店主让我放心，第二天早上她带我去路边等车。棣花的夜晚很难听到路边奔驰的车辆的声音，四周万物静谧，没有喧闹的汽车声和城市里彻夜不止的歌声，只有柔和的风声和美妙的虫鸣声，那一夜，我睡得格外的香甜。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此起彼伏的鸡鸣声。早晨吃过农家饭以后，老板娘便头前带路，引我去路边坐前往丹凤县城的车，她看着我上了车才肯离去，我突然感到贾平凹所写的《商州初录》里的商州人的淳朴人性真的处处可见，商州农民饱满的人情美呼之欲出，这也是商州儿女心中的诗意栖居与诗性精神！人类社会的生态失衡正在向人类的心灵世界蔓延。平凹用商州世界为我们建筑了自然之美与精神世界和谐统一的境界来作为我们的出路。城里的好处在这里越来越多,这里的好处在城里却越来越少了。社会朝现代的推衍会导致古老而美好的伦理观念的解体或趋尚实利世风的形成，但古时的遗风依然在这里保存。

秦岭山地，商山洛水。贾平凹从这里走向世界，文学商州地理标志也走向世界。今天我从这里走过，疾驰的车辆行驶在秦岭深处，看着莽莽秦岭，不由得想到贾平凹《山本》的题记：“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这就是秦岭，中国最伟大的山。”我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宽音大嗓，直起直落，浑厚深沉、悲壮高昂、慷慨激越的秦腔，朝窗外望去，历史沧桑风雨，秦岭什么也没改变，依然山高水长，苍苍莽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