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19
生日
行藏只办倚栏干,勋业年来镜懒看。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老侵气觉风云短,才退评蒙月旦宽。输于子山工自处,长能面热却心寒。
【笺说】
这是我们在《槐聚诗存》中看到的钱锺书先生的第二首生日诗(先生年青时亦写有生日诗,只是未收入集中),前一首是1939年写的《耒阳晓发是余三十初度》。这首写于1944年,是岁钱先生三十五虚岁。
行藏只办倚栏干,勋业年来镜懒看。
首联写道,行动举止,只是依靠栏杆远望,年来懒于看自己镜中形象,不再期望学问上有所建树。
此首联,从杜甫《江上》诗的“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栏”二句化出。杜甫此诗,是描写自己频频看镜子是否真年老了,不能建功立业;自己独自一人登楼远望,怕人讥笑。这种内心的细微活动,妙在含蓄,不直接表达,所以《杜诗解》说:“'频看镜’者,老年心热人,忽忽自忘其白,妙在一'频’字;'独倚楼’者,登楼所以远望,岂身羸弱者所宜?然衰暮之人,极恐人笑,于是背地自登,因而久倚,妙在'独’字。”钱先生此联,基本延续杜诗的原意而有变化,把“频看镜”变为“镜懒看”,已没有杜甫的那种“心热”了。
上句的“行藏”,指出处(出仕与退隐)或行止(行动与休息)。语出《论语·述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钱先生在这里是用“行藏”一语,来指自己的处世态度,行为的原则,即是“只办倚栏杆”。
“只办”,只能做到。唐司空图《白菊杂书四首》:“侯印几人封万户,侬家只办买孤峰。”此词钱先生在之后的诗中也用过,《谢振甫赠纸》:“只办秋蛇春蚓,几曾铁画银钩。”也是此意。
“倚栏杆”,倚靠阑干。语出上引杜诗。钱先生将此“倚栏杆”,视为小事,作为悠闲之举止来看待,也隐隐有不与汪伪政权合作的意味。
下句的“勋业”,即功业。也来自于上引杜诗。钱先生所说的“勋业”,当不是指政治上的建功立业,而是指学术、学问上的建树而言。
“镜懒看”,懒看自己镜中的形象。这正与杜甫的“频看镜”相反,如果说杜甫是为岁月消逝而忧心“勋业”未立,而钱先生则是表露了自己在日据的上海,生极艰辛,难于专心于学术建树的心境。
首联二句,化用杜甫的诗句,表达出了一种无奈、无心、无绪的心态。
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
颔联二句,衔接首联的下句,具体描写了自己的状态:自己就是一个书痴,像蜜蜂钻窗,却钻不出去;诗情就像绕着树飞的乌鹊,总也找不着一个树枝安顿下来。
上句钱先生自称是个“书癖”,倒真是不假,要不钱先生怎么会自称“中书君”呢!钱先生姓钱,不作“钱痴”,却作“书痴”,正应了陆游的诗句“书痴终觉胜钱痴”(《苦贫戏作》)。
“痴”,即“癖”,不禁令人想起明人关于“癖”的两句名言,一是“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袁宏道《瓶史·好事》),一是“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张岱《陶庵梦忆》卷四《祁止祥癖》)。痴于书,正是钱先生的本色。
“钻窗蜂未出”,典出《五灯会元》卷四载:“(福州古灵神赞禅师)一日在窗下看经,蜂子投窗纸求出。师覩之,曰:'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得!’遂有偈曰:'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太痴,百年钻古纸,何日出头时?’”钱先生在《管锥编》第一册389页论及:“西方文家”的“蝇处玻璃瓶中”的比喻时,也曾引及此喻:
示蝇出瓶又类《五灯会元》卷四神赞覩“蜂子投窗纸求出”,作偈:“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大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参观卷四陆亘问南泉:“瓶中养一鹅,作麽生出得?”)惠洪《林间録》卷下白云端禅师作蝇子透窗偈:“爲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谩。”均谓须脱迷网,得大自在;特各有其所谓网,其解网也,遂复我用我法、卿用卿法耳。
这个“蜂子投窗不出”以及相类的比喻,均是比喻读书有间,不可尽信书,不可只是固守前人的教条。钱先生在这里,则是比喻自己读书尚未有自己的独特见解,所谓读书万卷未“破”也!所以在这里并不是“死读书”、“读死书”、“书读死”的同义词。
下句的出处,钱先生有自注:“《风月堂诗话》载李清照句:'诗情如夜鹊,三匝未能安。’”《风月堂诗话》为宋人朱弁所著,其卷上二九则载晁无咎称赏李清照诗句中有此二句,认为“颇脍炙人口”。李清照此二句,乃是佚题之句,源出于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绕树鹊难安”,钱先生用以形容自己的“诗情”,难以表达,犹如绕树拣枝的乌鹊,难以安定,即出上引曹操《短歌行》的诗句。
颔联这两句,一句写读书,一句写作诗,均是无得、无定的心绪不宁的状态。但也可视为书痴与苦吟的贴切妙喻。
老侵气觉风云短,才退评蒙月旦宽。
颈联二句说的是:老境侵人,感到了自己英雄气短;才气消退,却承受了他人宽厚评价。
上句的“老侵”,老境侵人。宋刘子翚《九日登北山》:“佳时及早须行乐,老境侵人咄咄来。”
“气觉风云短”,即“觉-风云气短”。“风云气”,犹言英雄气;风云气短,即是英雄气短,豪壮之气不在。明沈德符《野获编补遗·士人·沈祖量》:“余谓柔情亦吾辈佳事,何至卑下委媟乃尔。此君虽有才名,其如风云气短何!沈未几以贫郁早世。”
下句的“才退”,是才力衰退。苏轼《南歌子》:“老去才都尽,归来计未成。”当然是钱先生自己的感受。我们知道正是这几年,他才气勃发,写作《围城》,修改《谈艺录》稿本,正是写作和研究的高峰期之一。
“评蒙月旦宽”,即“蒙-月旦评宽”。“蒙”,承蒙,带有一定的敬意。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昨日蒙教……终必不蒙见察。”
“月旦评”,谓品评人物。典出《后汉书·许劭传》:“初,劭与靖俱有高名,好共覈论乡党人物,每月辄更其品题,故汝南俗有'月旦评’焉。”钱先生这里的“月旦评宽”,是指他人对自己品评宽厚而不严苛。
颈联二句,描写自己感到了老年气息的侵袭,豪情壮心有所消沉,才气也有所消退,承蒙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宽厚而不苛责。
输于子山工自处,长能面热却心寒。
尾联写道,不如庾信能善于自处,常常能脸上热心,内心却凉凉的。
上句的“子山”,南北朝文学家庾信,字子山。钱先生对其评价颇高:
子山词赋,体物浏亮、缘情绮靡之作,若《春赋》、《七夕赋》、《灯赋》、《对烛赋》、《镜赋》、《鸳鸯赋》,皆居南朝所为。及夫屈体魏周,赋境大变,惟《象戏》、《马射》两篇,尚仍旧贯。他如《小园》、《竹杖》、《邛竹杖》、《枯树》、《伤心》诸赋,无不托物抒情,寄慨遥深,为屈子旁通之流,非复荀卿直指之遗,而穷态尽妍于《哀江南赋》。早作多事白描,晚制善运故实,明丽中出苍浑,绮缛中有流转;穷然后工,老而更成,洵非虚说。(《谈艺录》(补订本)第九〇则)
“工自处”,就是“精于自处”。“自处”,即与人周旋能善于把持自己。《史记·李斯列传》:“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此处,钱先生的“输于子山能自处”,即是说自己不如庾信,在不利的环境中,能够善于把持自己,控制自己的行为举止。
下句,钱先生有自注:“庾信《拟咏怀》:'其面虽可热,其心常自寒。’”此是庾信《拟咏怀》二十七首的第二十首,原诗计十八句,首六句为:“在死犹可忍,为辱岂不宽。古人持此性,遂有不能安。其面虽可热,其心长自寒。”此《拟咏怀》写于他出使被拘而屈节于敌国的时期。在这首诗中,庾信描写了自己“面热心寒”的不得已的生存状态。钱锺书说他“长能面热却心寒”,即长期地脸上表现得热衷,而其实内心则很反感,很厌恶。这就是庾信在敌国的“自处”之道:表面上赞同,内心里不赞同,这样一种矛盾的状态,也是在敌国治下的生存之术。
由上可知,钱先生此联说“输于子山工自处”,即是说自己不善于这种“面热心寒”的掩饰,不善于这种委屈求全的生存之道,所以他说“输于子山”。这里并不是对古人的求全责备,而是生活在汪伪政权下,对自己的立身原则的严正表白,也是一种自我的期待。反过来看首联的“倚栏杆”、“镜懒看”,那也是一种不合作的姿态,与此尾联的描写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