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笔记:吕家的民宿
梁东方
过去的家庭旅馆因为那个“岛屿”上的叫法而普遍改为民宿,其内涵也跟着发生了微妙的迁延:不再局限于在自己家里开旅馆,也包含了公司、个人投资于普通民居开设的商业旅馆。当然,把普通民居改造、开设成旅馆的这个核心行为是没有变的。
这对于吕家这样隐在万山丛中的小山村的来说,是一次带有革命性的全新变化。在村口正中高高的迎客槐下,总是有几个蹲在那里面对络绎不绝的游客的老人,他们在空前的热闹里,体会着这种前所未有的红火和由此而来的莫名欣喜,一再感叹于变化的骤然而至与令人措手不及。他们从侧面看上去都很相像的棱角分明的面孔之中,一向都是与天地自然打交道的艰辛的纹理,在一种少有的舒展中默默地沉浸在自己的津津有味里。
当然更多的人是随行就势,或者背着各种工具和建筑材料在曲折起伏的石头路上干着活儿,遇到有游客询问,便很自豪地说院子改造得多么多么好,要住那门上有电话;或者在靠墙根的空场里摆上了核桃和花椒,摆上了南瓜和柿子,这些祖祖辈辈都只能是自己吃的山货,终于有了直接在家门口换钱的机会。有的摆摊者凳子上放着红色的放音机,大声地播放着山西梆子铿锵婉转悠扬苍劲的演唱,为自己的买卖,为自己的山村伴着奏。
这样的音乐和歌声在这样依着山坡而起的石头村庄里,是有着天衣无缝一般的贴合感的。慢慢走近那些已经改造过了的咖啡馆和民宿,从“左邻”到“右舍”,从石榴院到滴水院,从长生口战役指挥所到伟人故居,这个小山村在狭小空间里的山村环境中的建筑样式与建筑格局,一再让人惊叹。
在升高明显的山坡地上层层叠叠地互相连通着建设起来的石头房子,一家的屋顶往往是上一家的平台甚至路面,而上下之间窄窄的石头楼梯式的阶梯则总是能在貌似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形成四通八达的道路勾连。
路和墙都是就地取材的石头垒成的,石头的缝隙里填充着由大到小各种形状的碎石和泥土,互相之间的支撑总是能做到足够坚固和牢靠。屋子里或者抹泥,或者什么也不抹,就是很有后现代风格的凹凹凸凸的石块。
最有意思的是,在这样冷寂的石头垒成的院落里,总还有一棵两棵高大的果树,柿子苹果枣核桃梨,将自己富有生命力的颜色和枝杈点缀到了石头之上;攀援的葡萄爬山虎更直接将自己婆娑的姿态赋予了灰白色的石头建材,让居住在这样石头环境里的人获得了柔软婆娑的生机。
如果不是特别安于这样的自然环境,如果不是心无旁骛,一代代的山里人是断难在这样的地方开辟并且创造出来如此众多的石头建筑群落的。那些坚固而古朴的房子和雕塑,都是世世代代吕家人热爱家乡的情绪情感的无声固化,也同时是祖先留给后代的最大遗产。财产意义上的遗产,和精神意义上的遗产,都在这样天人合一的石头建筑里。
有意思的是,很多民宿还都在改造过程中,而很多也已经开业,但是不论哪种状态的民宿,人们都是可以随意参观的。那些被褥还都摊在床上的民宿,没有收拾就已经像是周围那些作为故居的石头院落一样,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参观者。
早已经习惯了商业化的买卖气氛的游客,在这样将买卖的规矩很生活化地予以突破的无拘无束的状态的喜欢,甚至已经超过了对于房屋建筑本身的探究欲。大家到山里来,不是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设施设备,而是为了没有污染的环境和同样无污染的人情状态。这两样东西,在包括吕家在内的井陉天路沿线的村庄里应该都是普遍存在的。这是还没有直接开发成卖票的旅游点的吕家、史家、南张井、小梁江等等一系列村庄共有的品质。
在吕家这些从窗口从房顶总能望见对面东山上的植被与起伏的山脊线的民居民宿之中,人们可以尽情想象在这样的地方生活的安然,尽管可能必然是一种与拘囿相伴的安然,但是在如今这个信息网络化与公路到了家门口的时代里,任何身体与灵魂的拘囿都已经不再具有漫长的人类历史上的原来意义,反而有了一种在远离尘嚣的良好环境中,却依然可以无缝对接人生中的一切的两利的方便。这是汽车时代、天路时代里吕家这样的小山村突然显现出来的巨大优势。
黄昏已经降临,但是吕家村口的停车场上又来了一大拨车辆;从天路上下来的人们,根本无惧于将在回程的时候走夜路的归程,继续在即将到来的山村之夜中盘桓游弋。
发展的脚步终于走到了吕家这样的山村里的时候,关于未来的设想之中,破天荒地会有保护的概念被逐渐强化起来:保护建筑样式的传统不被打破,将已经使用了红砖的墙壁外面再砌上石头之外,相信以后,也许是若干年以后的避暑季吧,还会有对游客数量的限制。而一旦走到哪一步,原汁原味的山村的淳朴与自由之状,也就还是会因为有了从来没有的设限而被改变。那么,是不是先对改造的规模加以一定的限定会更好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