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从上海开出来的Z268
梁东方
雨后的上海站北广场上有一种远非这种特大城市应该有的安静乃至优雅的美,不规则的水洼映照着周围的楼宇,将天地之间的一切都整洁地显现出来,一尘不染得如一幅画。这样一幅画所以能成立,除了干净整洁之外,还有一个在上海并不太容易实现的条件,那就是人少。除了疫情的影响,从北广场上下车的人还是比南广场少很多。刷身份证进站以后,二楼的两侧最靠外的两座巨大的候车大厅里几乎都没有人。就连平常熙熙攘攘的连通各个候车室的宽大走廊上,也不拥挤。
火车从上海站开出来的时候,卧铺车厢里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旅客。不知道是因为疫情的影响还是因为入夜尚早补卧铺的人还不着急,反正大多数铺位都空着,这在一个小长假结束的日子里的确有点不同寻常。不管怎样,人少总是好事,没有了喧嚣的车厢环境,可以减少旅途上的负累感,时间好像也跟着快了起来,像是在使用私人交通工具,像是在国外乘火车一样接近于纯粹的享受。
手机使旅客在车厢里的时间不再那么令人抓耳挠腮得无聊,手机使大家都安于沉浸在自己戴着耳机面对屏幕的世界里。
不过这只是相对而言,从一开车始,推着小车来回走着吆喝着练着贫嘴卖蓝莓的就没有断过。装满了饮料、火腿肠、方便面、牛肉干、花生豆、鸡爪、鸭掌、充电线、充电器、充电电池的卖货小车,更是不遗余力地穿行在狭窄的走廊上,遇到有人目光盯着小车看,穿着油脂麻花的白色工作服的推车卖货的列车工作人员打扮的人就会停下来,问要点什么,还要什么,扫码现金?找你钱!在结束这一单生意的那一秒钟便立刻重启刚才吆喝的高声,用贯彻整个车厢的声音继续招呼起来。和卖蓝莓的总是要高喊自己刚才的销售成绩说那位大哥、那位美女一下要了四袋五袋不一样,他只是用似乎比刚才更高的高声来继续招呼,像是从深水里突然挣出水面一样,靠着这样的喊来长舒一口气。这口气里不仅有销售有了业绩的成功感,还有对于这份职业的某种既无奈又不得不敬业的认头。这长长的一声吆喝,显得卖货的人不如卖蓝莓的人投入,不像是卖蓝莓的那样符合现代销售学的励志典范意义上的全情投入。
相对而言,推着小车卖饭的人就比他们都潇洒一些,内心里似乎没有完成不完成任务的纠结。尽管推过去推回来卖二十五的时候基本无人问津,过了一个小时再来回推的时候,她的吆喝里就多了一层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兴奋:吃饭啦吃饭啦,十五一份十五一份,又便宜又好吃,红烧排骨酸菜鱼西红柿鸡蛋任选,红烧排骨酸菜鱼西红柿鸡蛋任选……
这些声音作为火车乘客早已经习以为常,置若罔闻听而不闻是他们的应对之策,就当他们是与火车轮子与铁轨之间的碰撞滚动震颤一样的天籁即可,基本不影响情绪。影响情绪的是下面这样的情形:
一上车就开始拉家常,东家长西家短,谁谁谁怎么那么不是东西,谁谁谁还那样,我就不,你也不,对对,咱们都不;乌烟瘴气什么东西,我是看不惯,谁也看不惯;你知道吗。那谁谁和那谁谁,我早就看出来了,嘿嘿嘿……
她们抖搂类似隐私之事于公开场合,完全不顾及周围上下的人,一点也不担心可能有熟人的熟人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他们对于窗外不断掠过的绿色的树冠和建筑物连缀着将田野几乎全部遮断的大地完全不感兴趣,那有高塔和远山被眼前的高楼大厦遮挡住了大部分的情形于她们根本无所谓,天际线下的天人关系更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一个岁数不大的年轻人,在上海打工,干的是汽车修理,现在要回衡水老家去一趟。他从一上车就没有像别的年轻人那样自己安静地坐着、躺着看手机,而是一直在找人说话,不无突兀地问你去哪里、几点到之类的不具有任何含义的话。他在连续遭遇了几个不愿意多谈的人以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和他一样没话找话的人,便开始用他细细的高高的公鸭嗓子在车厢里对从列车运行到汽车修理之间的各种事情发表自己的琐碎而很自以为是的议论了。直到另一个比他更高更浑厚的声音响起。
那是一个声若洪钟的人在打电话,远程指挥办公室的人打开UPS的开关;他岁数不大,但是说起话来来回重复,滔滔不绝,整个卧铺车厢里的人都懂了,那边拿着电话的人好像还没有懂。于是他又重复一遍,恨不能把自己的声音变成手从电话里直接伸过去,自己去打开那可恨的UPS开关……比他的声音更大的是车厢广播的声音,不论是通知7月1号铁路调图列车开行时间将变化,还是提醒戴口罩、通告查出来体温异常将滞留沿途车站处理,都用的是震耳欲聋的高声。一时之间就只有广播喇叭和那个电话遥控打开UPS开关的人两个声音,叫着劲儿回荡在车轮和铁轨之间快速摩擦的咣当当突突突的声音之上。
这辆开往呼和浩特的长途列车上的乘务人员也大都高声,好像是已经习惯了,只有这样才能穿透杂音的压制。实际上火车离开上海,离开苏州无锡常州这样的地方,一到南京,上车的人的状态就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谨慎温和、不吵不嚷的人少了,高声大嗓不管不顾的人多了。
半夜上火车的人,不管满卧铺的人都在酣睡,自顾自地高声,没完没了地说着家常话,如入无人之境,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别人都在睡觉,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应该噤声,至少应该低声,应该尽量少说。一直到他们都躺到铺位上了,才逐渐消停下来。
在列车的颠簸和震动中睡着了没有多久,就又被一个起来坐在小桌边喝热水的人给腻歪醒了:他一口一口地喝着显然是很热的热水,每一口都会吸溜,都会在热水入口以后来一次长长的哈气,而每一次哈气之后就又立刻开始喝下一口,然后又是哈气;那种哈气声带着他身体作为动物腔体深部的回响,绝对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在安静得只有列车的震荡的卧铺车厢的凌晨时分里,还是非常显赫的,让你不听也得停,把脑袋盖起来也还是能清晰地听到,听到吧唧嘴和长长的哈气交替出现,听到一种动物腔体的回响,听到一个完全没有自觉意识的人对他人搅扰而不自知,或者是知道也完全不以为然的全部细节。
每次乘坐卧铺,几乎都会遇到这样的人,这样如入无人之境的人。这种比例之高,已经可以说明点什么了,至少可以说明为什么某些游客到了国外不受欢迎的原因之一。人只有有了公众意识,有了自觉意识,有了不打扰别人的充分自觉,才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文明人,才脱离开自由动物的本性而升华成了带有人类的光辉的完整的受人尊敬的人。
一个民族的真正强大或者说“厉害”,是整体文明素质的提高,是整体做人质地的提高;这样的提高貌似只是个人修养使然的偶然,但是如果普遍存在的话,就一定是整体社会发展水准和进步状态的大环境的作用了。
经济强大,国防与时俱进,人人安居乐业,社会公平公正等等这一切的基础因素叠加,才会逐渐在不说是每一个人至少是大多数人身上表现出那种时时处处尊重公共利益的文明,才会有普遍地将自己从动物的自然状态超拔到人类理性的文明中的美好。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列车提前到站。日复一日地奔驰的火车,过一会儿就会继续前行。前行前行,不知道前行到多久之后,才会抵达那种理想中的普遍文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