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一米远的尊严
一米远的尊严
◎ 朱成玉
那一年,去一个偏僻的农村收粮。那个地方很落后,甚至没有收割机,只好去地里收走一捆一捆的水稻,然后堆放在我们临时搭建起来的仓库里,等过些日子再一起脱粒。这样收的粮食价格低,我们从中赚得也就多一点儿。所以,尽管费事儿,我们也愿意这样收。只是这样需要很多人手,没办法,只好在当地现场招工,装一车水稻50元,卸一车水稻30元,因为装车很累,所以比卸车多出20元。
村子里但凡有把子力气的人都去南方打工了,只剩下老弱病残。一时半会儿也没招来几个人,这时,我就看见了他,一个黑黪黪的孩子,向我跑来。他说他叫冬瑞,冬天的冬,瑞雪兆丰年的瑞。
这孩子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长得倒是挺敦实,黑黪黪的,我说,这么小的年纪,你怎么能干得了这个?
“你可别小瞧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握起拳头,努力向我展示着他微微隆起的弘二头肌。
“小孩子,别捣乱。”我仿佛在驱赶一只闯入厨房偷吃的流浪狗。
“就一车,行不?”他哀求着我,他说他想挣点儿钱,给奶奶和妹妹买好吃的。
我的心软了下来,不过他确实太小了,这么重的体力活实在是不适合他。他却执拗得缠着我,死后不肯离开。
“要不,咱俩猜拳,如果我赢了,你就答应我,行不?”他说。
真是个孩子啊,玩儿心是藏不住的。
好吧。结果他的剪刀剪了我的布,我输了。我只好同意,不过,装车肯定是不行的,我把他带到仓库那边,让他负责卸车。
车还没来呢,还有一段时间,我就和他聊了一会儿天。他慢慢就放松了心情,和我说,咱俩接着猜拳玩儿吧。
“这回赢啥的?”
“这回啥也不赢,就玩儿。”
他说,他爸爸过年回来的时候,经常和他玩这个游戏,如果他输了,爸爸就让他沾一小口酒,那酒辣死人了。
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还会喝酒了。
和我玩得兴起的时候,一辆四轮车拉着满满一车稻谷进来了。他顿时收敛起孩子的性情,跟我说,我得干活啦!
他真的还只是个孩子啊。我不免有些担心。他扛着一把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钢叉,跳到了四轮车上。我说,我是大人,要不还是我来吧。他用一副瞧不起人的口吻说,你是城里人,干不来这个的。继而很大人地向我摆了摆手,示意我离得远一点,灰大。
虽然他长得粗胖,但毕竟是个孩子,不一会儿我就看到他大汗淋漓,手心也磨出了血泡。
他挥动钢叉,把一大捆一大捆数倍于他身体的稻子艰难地卸下来。我实在有些看不过去了,我的优越感让我感到耻辱,我夺过他的钢叉,要帮他把那车稻谷卸下来。他诧异地看着我,不让我帮他,尝试着夺过我手里的钢叉。我想,他似乎在担心我因此而不付他工钱,或者从中扣除一些。“一分钱不会少你的!”我对他吼着。他似乎不甘心,没有钢叉,他就用手抱,一捆一捆笨拙地往车下抱。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我们俩一起把车卸完了。我掏出三张十元面值的钱给他,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只拿了两张,他说,你帮我干了,我只拿我该得的。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小小年纪,竟然懂得收放自如。
看得出他很开心,笑着露出一口很白的牙来,把钱使劲地攥着,带着血丝的汗水从拳头缝隙里渗出来。
“去吧,给你奶奶和妹妹买好吃的去吧。”我对他说。他却犹豫着,试探着问我:“能不能让俺再卸一车。”
嘿!这小子,还来劲了!
看我不同意,这小子接着讲起了他的家事,他说现在的家里他就是主要劳动力,爸爸妈妈都去外地打工了,家里只有奶奶,妹妹和他,奶奶老得做个饭都费劲了,妹妹刚八岁,还太小,而且还断了一条腿。
“我是哥哥,我得管她。”他很内疚,他说都怪他,要不是他贪玩儿,妹妹也不会被那辆该死的车轧断一条腿。
“哎,我是最没用的哥哥。”他忽然就感伤起来。
“别这样说自己,你是独一无二的好孩子,任何人都不可以轻视你,也没有人有权力瞧不起你,包括你自己。”我说。
这么懂事的孩子,真是让人心疼。我忍不住想去抱抱他,他却一下子挣开老远,他说奶奶告诉过他,不能和陌生人离得太近。
我就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张着怀抱,抱着尴尬的空气。他似乎也看出来自己有些不礼貌,挠挠头说:“不过,你是个好大人。”
这是他给予我的最大的赞赏。
一米远的地方,刚刚好。不远也不近,他像个小大人一样,与我保持着相同的站姿。一米远的距离,是我和一个陌生孩子的最佳相处位置,我放下优越感,他褪下自卑,那一刻,我们是平等的。
这一米远的距离提醒我,我并没有施舍他什么,那些钱,完全是他靠自己劳动所得。这一米远的距离,让我感受到一个孩子不容低估的尊严。
我想,这个距离,也正好适合我把温暖,一点点传递到他凉丝丝的又有些荒芜的心里去吧。我说,看在你说了这么好听的话的面子上,就允许你再卸一车吧。不过,这一车需要你自己来完成,你行不?
没问题!他把钢叉握得紧紧的,像一个正在保家卫国的英雄,坚定地向我点点头。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