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孔雀
孔雀
我和我先生安鸣应邀到我们共同的好友一珍家做客,出发前我让安鸣带上柜子里那瓶好酒,因为我们要见的不仅是一珍,还有我们的老同学,她的新婚丈夫邓鸿。
一珍住在一个别墅区,我和安鸣没有急着去敲开主人家的门,而是在别墅区的绿地里绕来绕去。我对进进出出的名车颇为眼红,安鸣却不以为然,拉着我快速离开那美丽的园林。
一珍的家是日式结构,邓鸿家的企业已经扩大到了日本,邓鸿毕业后也去日本留学,日子一久,就成了知日派,于是把别墅里里外外都装饰得像还在日本一样。
佣人把地板擦得太干净,我穿着袜子总会脚下打滑,安鸣怕我跌倒,小心地掺扶着我,就连我进洗手间他也会担心地守在外面。一珍说,“安鸣还是那么细心,对你可真是疼爱有加。我真羡慕啊。”我幸福地笑。
午饭后,邓鸿取出两副围棋,我和他对弈,一珍和安鸣下五子棋。其实我不精于此道,不过也算知其长,立,挡,并,打,吃,冲,虎,双,扳之类的基本棋术。邓鸿让了我八子,我先手,却仍输得七零八落。由于悬殊太大,下了两局我便觉着无趣,提出想要看看屋外的花园,而随和的邓鸿也很乐意放下棋子,引我参观自家的美景。
天气不错,日式园艺在阳光的庇佑下拥有一身朝气蓬勃的色彩,但它们身上明显留有人工修剪的痕迹,让人觉着生硬造作,可这都是邓鸿亲力亲为的劳动成果,所以我礼貌地收敛着自己的喜好憎厌。邓鸿显然得到了日本园艺真传,对自己的杰作流露出无比满意的表情,他向我介绍各种植物来历时,我却注意到了角落里养着两只孔雀,一只白,一只绿,都站在樱花树下挺着胸脯。我猜想孔雀肉和鸡肉的味道是一样的,邓鸿忙说今晚杀一只孔雀让我尝尝鲜。我连声拒绝,初次造访就吃掉人家的宠物,这怎么妥当。
在秋千上坐了会儿,我羡慕的已不再是名车豪宅,而是这种被富贵养育出的浪漫。“要什么有什么,变戏法似的让你欢喜。”一珍的话带着炫耀,谁都知道她是个离过婚的女人,此次成功钓得金龟婿,还是亲切熟悉的老同学,幸运得不得了,不大肆宣扬一番她会憋死。
晒太阳很有趣,我可以从容不迫地数清楚花园里所有我认识的物体:海棠,樱花,雏菊,冬青,鱼池,山石,苔藓甚至蜗牛,无一不赏心悦目。我漫步在客厅的房檐下时,隔着玻璃听见一珍在屋里笑道:“我赢了,怎样?再下一局?”安鸣客气道:“不来了不来了,输得好惨。”我笑了笑,棋局玩久了也像过日子一样,有些腻味。
邓鸿果真请佣人捉了一只孔雀去厨房,他挽起袖子说要亲自下厨,这令我有些局促不安。他进屋去,探出头来问我:“要不要进来,一起?”我尴尬地点点头。
他家的厨房比我的一整个家还要大。这是不言而喻的,别墅就有别墅的妙趣,别墅可以藏匿赤贫或者湮灭灵魂,唯被人渴慕的富贵气息一发不可收拾。厨房里多处摆放着白色绣球插花,瓶子里清水洋溢,花朵温婉如羞涩的小妇人。四面都有窗户,光线极好,面对一地阳光,我真不忍再挪动脚步。
邓鸿说要亲自杀了这只鸟,因为传说中孔雀胆是不能吃的,他怕佣人弄巧成拙。我笑道:“孔雀胆既能入药,也就无毒,我记得看过一本什么书,上面说,人们是把一种有毒斑蝥误认为了孔雀胆。”他认为虽然如此,也不敢妄试。说话间佣人一撒手,孔雀扑腾着逃到不锈钢灶台上,又从灶台飞过餐桌,绕着餐桌跌跌撞撞地溜到我腿旁,眼神惊惶像要求得我的庇护。
我说算了吧,吃了孔雀肉也不会成为孔雀,还是吃鸡,常有的才是通俗的,通俗的才是本色的。邓鸿怔了怔,随即放下了菜刀。
杀鸡,放血,烫毛,这些事情都由佣人做了,剩下是煲汤这道重要工序,邓鸿说他来,我想班门弄斧秀秀厨艺,他望着我的眼睛:“你是客人,怎么好劳累你。”我说:“把我当成客人?那可就生分了。”邓鸿拗不过我,终于做出让步:“这样好不好,我们一人做一样菜?”“好啊,有趣。”我赞同。
他们三个在客厅说说笑笑,我就在厨房忙上忙下,佣人给我打下手,我觉得她忙了一个上午,也该休息休息了。佣人不敢离开,坐在餐桌旁看我煲汤。佐料都是备好的,我一一把它们放下去,我问佣人,有山药吗,佣人说没有。那怎么行,我的拿手鸡汤不能缺少山药。我让她去买,她唯唯诺诺地出去了,不久,提着一根山药满头大汗地回来,我有些歉意,说真是辛苦您了。她说,“别别别,您叫我康宁就行了,别您啊您的,我们做下人的,受不起。”我说:“什么叫受不起呀,我们之间没有高低贵贱。”她腼腆地笑,皮肤光滑,洁白动人。她看着我把山药放进汤罐,探头闻闻,我舀出一勺叫她尝尝,她不好意思地抿了一口:“嗯,真的很好喝。”
“好了,我的任务完成,去叫他们来做。”我擦擦手。
晚餐的时候,佣人端出我做的鸡汤,那香味真是弥漫了整个屋子。邓鸿对我笑:“你可真行,刚开始我还担心你会搞砸呢。”“为什么?”我问。他说:“安鸣说你不会做饭。”我笑了:“我是懒得做,不代表不会做。”安鸣也笑:“好哇,搞了半天,你一直把我蒙在鼓里。这下好了,以后你可赖不掉了。”四个人齐声大笑。
我叫安鸣打开我们带来的那瓶高级红酒,一珍说她不会喝酒,闻见酒味就会晕。安鸣笑她:“你要是失眠。邓鸿就让你闻酒气……不过,我也不喜欢喝酒,一喝就上脸,还发酒疯。”他没撒谎,我见过他喝高了躺在地上打滚,惹得路人侧目。
我说:“好了好了,那就我和邓鸿喝吧?”
邓鸿慌忙起身,要接过我手中的酒瓶,不料没有接稳,酒瓶啪地落在地上,碎了。然而大家只是瞬间地惊诧,继而又恢复了平静,谁也没有把它的碎裂放在心上。
康宁取来扫帚和毛巾,跪在地上扫干净玻璃,擦干净酒精,我说辛苦您了。她笑笑,低头说:“您请慢用。”我起身去厨房取出一个干净的碗来,舀了一碗鸡汤递给康宁,她受宠若惊地连连推辞,邓鸿说:“你就喝了吧,鸡汤养人,尤其女人。”又挠挠后脑勺岔开话题:“呃,你看我,还没喝酒手就抖了。”
一珍安慰道:“没有酒还有汤呀……康宁,这么好的汤,再不喝就凉了。”
康宁不再拒绝,端碗喝了汤,又依次给安鸣,我,邓鸿,以及一珍都舀了一碗。此时邓鸿手机来电,他欠身道:“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起身出去了。我说:“一珍,快尝尝我的手艺。”
这是我难得开心的一个晚上,平日里上班下班忙累而枯燥,回到家面对安鸣的嘘寒问暖,又觉得有些愧疚。日子久了,我有些心理阴暗,总觉得安鸣的笑容里有那么一丝不可捉摸的表情,令我想起报纸上那个毒杀妻子的丈夫。安鸣倒是不会这样做,他是我的初恋男友,我视他为珍宝,所以他也就对我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可我一直怀不上孩子,每次安鸣从他那妇科主治医师朋友手中取回检验单时,我就恨不得立马死去。
我恨我自己是只不下蛋的鸡。所以这个晚上,我把我自己煲成汤送给他们喝。我在心里把自己给杀了,真解气。
不久,邓鸿回到座位上,我叫他喝鸡汤,一珍赶忙阻拦。我问为什么,一珍说:“他一喝鸡汤就过敏,满身起疹子,是个怪人。”我啊了一声,对邓鸿投去感激地一瞥,为了待客,他竟不惜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
安鸣看看我,又看看邓鸿,笑道:“看来,我们都是怪人。”
一珍问:“你又哪里怪了?”
安鸣说:“我……不习惯盘腿而坐。”他刻意的幽默令一珍噗嗤笑出声来,可我没笑,邓鸿也没有。
满满一罐鸡汤被一珍和安鸣喝完了。我没喝,肚子疼,连饭也没吃。一珍关切道:“不要紧吧,要不要去看医生?”我小声说没事,大概经期又紊乱了,喝点热水就行。
饭后,康宁撤下碗筷,我要去帮她洗碗,被一珍拖了回来。她说:“你呀,就是穷人命,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去干下人的活。”见我面色沉下来,赶忙改口:“走走走,下棋。”
夜色渐浓,我说该告辞了,一珍不依,拉着我的手硬要我们留下来过夜。她撒起娇来还是那么女孩气,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多疼一遍。我看看安鸣,他看看邓鸿,邓鸿说:“留下来吧,一珍总是提起你们,我看呀,你们今晚要是走了,我就别想有好觉睡了。”
一珍要求在他们卧室的地板上铺上四个人的被褥,邓鸿说那怎么行。一珍又撒娇,说四个人躺在一起聊天讲故事,就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我笑了,觉得试试看未尝不可。我说:“鸡汤都试过了,再试试通铺的滋味,大概是很奇妙的。”邓鸿苦笑:“她还像个孩子,总是有奇怪的想法。”
一珍燃起一炉香薰,是玫瑰味的,很清新舒爽。他们还在聊天,我却渐渐睡了过去,其间还做了一个短短的梦。一觉醒来是半夜,四周黑漆漆的,左边有人打鼾,是邓鸿。他和我中间是一珍,我无意中伸出手去,却没有触摸到她。我右边的位置也是空的,安鸣不见了。
客房里隐约传出声音,我轻轻起身,踮着脚走过去,客房的门没有关严,屋内竟还点着微亮的小灯,安鸣和一珍滚在床上,激烈的场面令人血脉贲张。其实我不应该偷窥,因为在家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我无意中发现安鸣的手机里有邓鸿发来的一段话:“……一珍是你的初恋情人,你们当初情投意合,虽然被父母强行拆散,可我知道至今你们彼此还想着对方。那么,这样就好办多了,我没有生育能力,而一珍一心想要个孩子,向你借种再合适不过了。至于钱,等借种成功了,我们可以商量,时间定在下周六……”
我又踮着脚回到通铺,刚躺下,听见邓鸿压低嗓子问:“都看见了?”我咬着唇嗯了一声。他说:“那就睡吧。”我说:“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你别当我是傻子,现在你们仨骗着我一个人,你得对我有所交待。”他不解。我爬过去,越过一珍的空位,钻进他的被子……
第二天早晨我们四个各怀心事地吃着早餐,康宁问我什么时候再来,看样子她很喜欢我。我说,“有空再来吧,大概也没空了。”一珍缓慢地咀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的表情从容不迫,我也是。
一珍与安鸣目光相触地刹那,她的脸红了红,只是那么淡淡的一层,却被我捕捉到了。我望向邓鸿,他对我客气地点点头,我轻笑着对他说:“你家的牛奶甘甜味浓,面包也松软可口,很好吃呀。”
邓鸿说:“面包上加一点黄油就完美了。”
一珍说:“是康宁做的,她的手艺的确不错。我要多吃一点,这么好的营养,别浪费了。”
安鸣对我说:“你看你,吃别人家的饭菜总说比自己家的香。”我笑。
一个月后,一珍打电话来,再次邀请我们到她家作客。我拒绝了。一珍说很想我,我玩笑说:“真想我?要不,就让安鸣代表我去你家陪你聊聊天,陪邓鸿下下棋,怎么样?”一珍说:“那哪行,安鸣又不是你,怎么能代表得了。”我说我真没空,她只好挂了电话。其实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再次邀请我们去做客,因为她没有怀上孩子。吃饭时那瓶红酒,本来是想劝一珍和安鸣多喝,因为安鸣一旦饮酒就会疲软,再要干那种事情就很困难,只可惜被邓鸿无意中给破坏掉了。不过没关系,我的双重保险——鸡汤,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不遗余力地在汤里放了大剂量无色无味的避孕药,要置一珍于不育不孕的死地。所以一珍和安鸣喝得越多,就距离他们的目的越远。
不久,邓鸿也给我打来电话,求我和安鸣去他家一次。我把往鸡汤里放药的事情和盘托出,并告诉邓鸿,或许一珍永远也无法怀上孩子。不料邓鸿听后却笑了,说我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家里一开始就反对他和一珍在一起,更何况一珍既不能生孩子还想着别的男人,“康宁是个好女人,我喜欢她。”
原来如此,这个男人更是深不可测。我说:“事情是这样的,安鸣有一个上了锁的抽屉,被我用特殊钥匙打开过,里面躺着许多一珍写给他的情书。一珍的心里从来就没有你,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的初恋情人安鸣。看完这些信,我没有发怒,也没有嫉妒,更没有痛哭,只是轻轻地锁上抽屉,把它恢复成原来的模样。这个世界啊,鱼和熊掌是不可兼得的,邓鸿,你在我眼里从来是那样俊朗儒雅,在一珍眼里却只是一棵摇钱树而已,我能够看见你的孤独,一珍却只能看见你的身家。这不公平。如果我不告诉你,也许你永远不知道,一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偷偷吃下避孕药,而安鸣,我发现了他的一张医检报告,他的精子成活率只有百分之八十。所以,并不是一珍不能怀孕,而是她不愿意跟你生孩子。也并不是我不能怀孕,而是安鸣的生育几率很小。经过那一夜之后,你应该重新看待我们四个人的关系了,不,应该是五个人的关系……你,听明白了吗?”我坐在电话机前,一手把玩着早孕试纸,一手抚摸尚未显怀的肚皮,心里想着在那宽大别墅的庭院里,孔雀飞来飞去,厨房中白色绣球花温婉地绽放。康宁算什么东西?我一眼就看出了她眼神里的不正常,不过,她那天不也喝了鸡汤吗。我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