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课堂 | 周珺瑜:大陈垦荒:垦荒记忆与垦荒精神——渔业转型背景下对大陈岛的研究报告

田野课堂|周珺瑜:

大陈垦荒:垦荒记忆与垦荒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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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田野课堂”学生习作

作者周珺瑜

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

2018级社会学本科生

大陈垦荒:垦荒记忆与垦荒精神

——渔业转型背景下对大陈岛的研究报告

一、导言

大陈岛隶属于浙江省台州市椒江区大陈镇,位于椒江区东南52公里的东海海上,曾是一座人烟稀少的荒岛,直到1956年第一批青年垦荒队员登岛,这座荒岛才开始焕发新生。几十年间,大陈岛经历了渔业的兴起、繁荣和衰落,自本世纪初开始逐渐由渔业向旅游业转型。大陈岛这座见证了半个多世纪历史的海岛,接受着海风与时代浪潮的洗礼,承载着一段丰富又耐人寻味的历史。几十年间,一批又一批垦荒队员来到了这里,一批又一批移民定居于此,成为了这一段历史的亲历者、讲述者。因此,本研究希望通过走访大陈岛现居移民,了解渔业转型前后移民的生存状况,以及大陈岛的转型困境和发展现状;并通过了解岛民的生平往事,倾听大陈岛的垦荒记忆,重新拾起这段行将被遗忘的历史往事,在个体的讲述中体味时代变迁,感受个人与时代、个人与社会的同频共振。

二、从荒岛到“荒岛”:历程与现状

“刚来的时候条件特别艰苦,什么吃的都没有,房子都是茅草屋,我们都在哭,都在流泪。粮食什么的都是部队里给送来,送了十多天。”(陈爷爷)

谈到登岛之初(50年代)的情况,许多移民回忆起的便是这样的一番图景。从安稳的故乡来到这个陌生的海岛,对家乡的不舍和海岛的艰苦环境令许多人忍不住哭泣流泪。但既然已经背井离乡来到这里,那就只能从头做起,开垦、种植,通过劳动养活自己和家人。

最初的工作是开垦土地种植农作物,也有一些有资本、有捕鱼经验的人从事起了张网捕鱼的工作。这些工作都是以生产队为单位开展的。虽然岛上移民的工作主要是种植和捕鱼两种,但这两种工作的收益是相差悬殊的。由于岛上渔业资源丰富而土地资源贫乏,且极端天气频发,所以渔业比种植业具有更大的发展优势。据当地移民回忆,七八十年代捕鱼的最高收益能达到1000元/月,但是种植的最高收益只有300元/月。收益的差距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渔业及相关产业之中,渔业成为大陈岛的支撑产业。

渔业的大发展使大陈岛在1964年左右开始迅速繁荣起来,到了70年代,岛上已然呈现出一幅热闹繁荣的图景。渔业的迅速发展使周围海域资源逐渐衰竭,加之禁渔政策收紧和海门渔港兴起带来的冲击,大陈岛渔业逐渐衰落。到上世纪末,岛上的居民数量已经大幅下降。可以说,大陈岛的繁荣与衰落都与渔业息息相关。

与此同时,大陈岛的海岛旅游业在政府的支持下发展起来,景区的建立和游客的往来催生出餐饮和住宿的需求。机遇面前,最早转型服务业和餐饮业的先行者收获了不小的利润,为处于迷茫中的渔民提供了新的思路,越来越多的渔民转型开起了排档、宾馆和民宿。然而,渔民转向服务业后,却不一定能获得所期望的回报,陈会长道出了原因。

“捕鱼的人,捕鱼习惯了,没有做生意的脑子的……船上和陆地上的管理是不一样的,所以说他们不习惯的。”(陈会长)

渔业向旅游业的转型,似乎是大陈岛不可避免的命运。但转型不可能是一个平静顺利的过程,不断暴露出的问题或许会使大陈岛陷入困境,甚至再度成为荒岛。

如今的大陈岛已经表现出一些衰落的迹象,曾经的码头已经废弃,除了周末,街道上基本没有什么行人,而街后的村落中,居住者大多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岛上的渔民数量也减少了许多,年轻的渔民更是寥寥无几。不完善的医疗和教育条件也驱使越来越多的岛民搬至市区。

渔民后继无人、卫生院技术人员空缺、学校生源枯竭,从这些困难中可以看出,大陈岛的种种无奈大多是由于人的缺乏。一个令人唏嘘的表现是,岛上仅有的一所学校承担了从幼儿园至中学各个阶段的教学功能,而所有在校学生加起来却只有12人,且都是外地务工人员子弟,没有大陈岛本地居民的子女。不难想象,如果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那么总有一天,这座岛又会再次陷入“没有人”的境地,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荒岛”。

三、“青春无悔”与相对剥夺:

移民心态的分化

通过走访,我们发现,在谈到对垦荒的记忆时,即便是在同一时期登岛的移民,其态度也有着非常大的差异,但总体上可以呈现出一种较为明显的分化:垦荒队员对于垦荒、劳动的态度是非常阳光积极的;而其他的移民及其后代则不具有这样积极阳光的心态。工作类型的不同、生活年代的不同,也在移民态度的差别之中有所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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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印记:劳动最光荣

在访问到一位老垦荒队员时,她的讲述中频繁出现“劳动”“艰苦奋斗”等词语,一再强调“劳动光荣”,告诫我们只有艰苦奋斗才能有美好生活;还有一位垦荒队员创作了不少歌颂垦荒事业的歌曲,从中可以看出他孜孜不倦的生活态度和对垦荒经历的赞颂。不难看出,当年的垦荒经历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当初的垦荒精神也深深地影响着他们,甚至激励着他们用一生去践行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垦荒精神。足以见得当年祖国各个角落都称颂的“劳动光荣”的价值观是如何塑造和影响一代人的。

同样的一代人,同样的时代特征,只有垦荒队员表现出与垦荒精神高度契合的精神面貌和心态,这与垦荒精神的实践和受益主体是相关的。无论是50年代鼓励青年志愿垦荒时期垦荒精神的发扬,还是现在垦荒精神的重提,那些被树立为榜样和模范的人大多都是这批曾响应号召上岛志愿垦荒的人。50年代的他们作为远在陆地的青年,自愿来到荒无人烟、条件艰苦的海岛,本就属于那个年代觉悟比较高的青年,对于奉献青春、建设海岛这样的事业是积极的,甚至是充满向往的,他们本就是与垦荒精神所提倡的精神气质高度契合的一群人。而作为海岛的建设者,他们享受到的优待和荣誉也是伴随一生的,他们始终被当作垦荒精神的践行者来对待,享受着用青春的奉献换来的这份光荣,而这份光荣也是对他们所持信念的一种强化和熏陶。因此,考虑到他们是垦荒精神与“劳动光荣”这一信念的实践者、信仰者和受益者,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对待登岛和垦荒会持有比同时代人更加积极的态度和更加坚定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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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化的产生:相对剥夺感

那么,岛上的其他移民之所以会有与垦荒队员不同的心态,是与他们的选择空间、生活质量等密切相关的,移民的相对剥夺感是导致这种分化产生的重要原因。

“垦荒队员名声好,但是他们每一批来岛上两三年就会回去(也有少数定居于大陈岛)。我们(非垦荒队员)是一直在垦荒,大部分都是我们在做。”(陈爷爷、黄奶奶)

志愿建设海岛的垦荒队员相比其他的移民有更多的选择空间,他们不需要扎根于此,辛勤劳作几年之后,若不愿继续留岛,可以选择回家;但移民一般会在这里劳作、生活一辈子。移民关注的是垦荒的工作量与后期评价匹配与否,在他们看来,移民后期得到的评价和对垦荒做出的贡献是不匹配的(在岛垦荒时间比垦荒队员长,却不如垦荒队员“名声好”),于是便有了一种相对剥夺感。选择空间的影响之外,登岛动机的不同也对相对剥夺感的产生有着推波助澜的作用。不同于垦荒队员,大多数移民之所以上岛垦荒并不是出于建设祖国的热情,而是为了生存,所以不得不抛下原本积攒的家业,来到一无所有的海岛重新开始。对于他们来说,既没有热情的激励,也没有退路可走。因此,无论是反观自己的过去,还是对比垦荒队员,失落感和剥夺感都在所难免。

前面提到,种植的收入要远远低于捕鱼的收入,因此在访谈中,这两类移民的态度分化表现得也较为明显,从事种植的移民在谈起过去时总会提到条件的艰苦、劳作的辛苦,甚至在交谈中流下眼泪,而捕鱼为业的家庭表现得比较满足,认为原来吃过的苦都是值得的。

“我们那时候苦是苦了点,但是也赚到钱了,过得也还不错。我的儿女们这一代不太好过,他们的压力很大,孩子的教育也要考虑。孙子孙女他们这一代享福了。”(陈婆婆)

如果说垦一代的辛苦来自于“什么都没有”的荒岛,那么垦二代的辛苦则更为复杂。一方面,生活水平的参差在第二代渐渐表现出来,对更好、更高质量生活的要求以及上下两代人更高的抚养成本都是压在他们身上的重担;另一方面,严格的禁渔政策使得他们难以再像以前一样夜以继日地捕鱼来获取高收入,渔业的转型也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性。捕鱼的高收入一去不返,转型也遭遇困难,这也是一种相对剥夺感的来源,使垦二代倍感压力和迷茫。

四、时代变迁中的垦荒精神

作为有着优秀垦荒传统的海岛,垦荒精神是任何时代的大陈岛都绕不过去的精神特质。一般来讲,我们常听到的大陈垦荒精神是这样一种精神:艰苦创业、奋发图强、无私奉献、开拓创新。这一概括很好地总结了大陈岛垦荒者的优良品质。但是在这样一种主流的垦荒精神的深处还有着更加复杂多样的内涵,在不同时代表现出不同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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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拓与“忍”:第一代垦荒精神

第一代垦荒者的主要构成是青年垦荒队员和第一代移民,他们是大陈岛最初的开发者、建设者,也是最初的开拓者。正所谓“拓荒”,第一代垦荒者的精神一定是开拓性的,他们的开拓精神绝不仅仅局限于开辟田地。从学着张网捕鱼开始,到发展海岛养殖业,再到修建水库,再到后来的建俱乐部、电影院,他们对于大陈岛的开发从未止步。因此,各种事业的起步和大陈岛的繁荣图景都得益于第一代岛民敢想、敢做的开拓精神,这些垦荒者不甘落后,用双手和辛勤的劳作开辟出让后人得以安居乐业的大陈岛,为大陈岛之后的发展打下了基础,其精神不可以不说是开拓性的。

除此之外,第一代垦荒者还有一种精神特质即“忍”,主要体现在第一代移民身上。“忍”既是忍受,亦是坚忍。从陆地来到海岛,面对陌生的生存环境和一眼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从最开始的以泪洗面到后来的安居乐业,若没有对苦难的忍受,是难以坚持下来的。在贫瘠的土地上种出庄稼、从零开始学习捕鱼、在剧烈摇晃的船板上养护海带,他们的工作无一不是艰辛且困难重重的。几十年的艰辛是后来者难以体会的,能够忍受长年累月的艰辛并坚守在海岛上辛苦劳作,这也是一种精神,是平凡人面对艰苦生活的坚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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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新与“闯”:第二代垦荒精神

如果说第一代垦荒者做的事业是“从无到有”的跨越,那么他们的后代所做的则是一种创新的事业。如果我们将大陈岛渔业的衰退看作是另一种荒芜,那么转而投入到旅游业的发展之中便可以看作另一种垦荒。第一代垦荒者所开拓的大陈岛事业依然属于传统农业,而他们的后代开启的则是大陈岛的新产业、新事业——旅游业和服务业。陈会长说,渔民是不习惯做生意的。但是即便知道自己不习惯做生意,他们的选择也往往是大胆尝试,而不是在变化面前无动于衷。不管做出这样的尝试是否后悔,他们敢于闯到更广阔的“海域”中,这就是一种精神。因此第二代的垦荒精神可以概括为创新与“闯”。这种精神是一种不固步自封、敢于变通的精神,是一种敢于冒险、敢拼敢闯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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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垦荒精神

新时代的垦荒精神在年轻的海岛建设者身上体现出来。这些年轻人的代表有政府的年轻干部、小学老师和卫生院医务工作者。不论他们来岛的动机是怎样的,一旦决定登上这座海岛,就意味着做出一些牺牲,即放弃在市区的舒适生活,适应岛上相对艰苦的条件,还要面临着与家人分隔两地的遗憾。

“我刚来岛上什么都不知道,穿着短裙就来了,结果被咬了一身的包……很多人听说你是在岛上工作就会考虑要不要和你继续发展(婚恋)关系,很现实的问题。”(小陈)

“很多来岛工作的年轻人,特别是女护士,刚来的时候看到岛上的环境每天都会哭,特别是跟孩子通完视频电话,就蹲在地上哭。”(项院长)

这些年轻人的到来意味着为这座鲜有年轻人的海岛输送人才,某种意义上是在拯救和开发这座行将衰落的海岛,使它不至于再度陷入落荒的境地,这不能不说与当年的青年垦荒队员具有相似性。因此新时代的垦荒精神被这些年轻人称为“新垦荒精神”,并认为其内涵与最初的垦荒精神相一致。“垦荒精神”的内涵是不变的,但要在变化的新时代呈现出新的面貌,这既是一种对旧的垦荒精神的发扬与延续,也是对原有垦荒精神的翻新和应用,更是新时代的年轻“垦荒者”对自我的要求和勉励。

五、总结

通过对大陈岛三代移民的走访,我们发现,无论是繁荣的“海上闹市”时期,还是遭遇发展困境的转型时期,都是与渔业的发展变迁密不可分的。从移民的讲述中不仅可以看到大陈岛在历史变迁中如何从荒岛变为繁荣的居住地和停泊点,又如何面临着渔业遭受的冲击和转型的需要,更从中看到个人与社会息息相关和相互勾连的命运。这座小岛看似默默无名,但经历的沧桑变化却是令人感慨唏嘘的。如今这座海岛的样貌与移民村中那些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庞重合在一起,让我们似乎看到了它行将老去的未来。我们不愿看到这样一座承载着厚重历史、饱经时代沧桑、孕育一代又一代“垦荒精神”的海岛再次落荒,我们期盼大陈岛优良的垦荒基因能够帮助它再次获得焕然新生,也希望更多人践行新时代的大陈垦荒精神,为这座海岛注入源源不断的生机。

编辑:小小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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