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少年捉蟹时|原乡

(捉螃蟹。弟子暨老友诸暨郭建欢君为我江南旧闻画作)

我的高中同学劲松兄自故乡来,砾国兄让劲松带了一批螃蟹来。

螃蟹是故乡郑陆黄天荡的清水蟹。

黄天荡的清水蟹颇有来头。明宣德年间,工部尚书兼江南巡抚周枕兴修水利,围成“十万八千芙蓉圩”后,将三万六千黄天荡也围筑成圩,除高田外,河荡沟汊仅余三千余亩。清帝乾隆南巡,经常州郑陆,吃到黄天荡的清水蟹,赞其“天下唯此物美”,从此每年进贡50担。

劲松此次带来的清水蟹,正是当季,刚健有力,把专门用来装蟹的厚塑料袋都咬破了,拎着回家的路上,竟然有两只爬了出来,弄得我手忙脚乱地把它们捉住,强塞进了破损的塑料袋。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不过,捉螃蟹可难不倒我。虽然已经快30年没有捉过螃蟹了,但毕竟捉过多年,练家子,功底尚在。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到如今,一直不太喜欢吃螃蟹。我曾经读书读到说上海人吃螃蟹,能把螃蟹吃的如何如何干净。其实一点都不难,我不喜欢吃,也能把螃蟹吃的特别干净,而且肉该完整的地方完整。,就像庖丁解牛一般。

今天,我就来回忆一下少年时代捉螃蟹的所见所闻吧。

1,

故乡曾经到处都有螃蟹,只要有一些清水水草的地方,即可能有螃蟹,河里,水沟里,稻田里,草塘里,到处都有。

这种螃蟹,不是螯脚上长毛的大闸蟹毛蟹,是草蟹土蟹芏(音度,方言,意为本地产)蟹,而是一种不大不小的螃蟹。

草蟹小的如硬币分钱,偶尔赶上大的,也有将近毛蟹个头,一般都是比毛蟹要略小,比银元要大。

阳澄湖大闸蟹刚流行那会,簋街曾有店卖草蟹,3元一只,据说是来自河北。其实这种草蟹,北京周边水域中也有。

小时候捉草蟹,首先是玩,而不是为吃。玩着玩着,就有得吃了,这就是鱼米之乡的好处。

小孩捉螃蟹,有自己的方法。

第一种是钓螃蟹。

钓螃蟹和钓青虾鰟鮍类似,弄些块方形纱布,用两根细竹竿交叉把四角撑开,交叉处再绑上一根稍长粗一些的竹竿,做成一口小扳网,弄些丝螺肉碎蛤蜊肉的,放在纱布中央,纱布中心系块小铁坠,以使纱布在水中下沉,螃蟹贪嘴,爬行速度又慢,爬进去之后,就跑不掉了。

不过,用纱布做网扳螃蟹,太过没水准,这只是捉螃蟹最初的启蒙而已。

还有另一种钓法,跟钓黄鳝差不多,不过比钓黄鳝简单,但也比钓黄鳝容易脱钩。

随便拿根铁线,或者竹签,穿上蚯蚓,找河边沟边的螃蟹洞,伸进洞内,轻轻乱捅,螃蟹经不住诱惑,大螯便夹住了蚯蚓,上钩了。

感觉上钩后,慢慢把竹签或铁线往外拉,待到洞口,隐约可见螃蟹身影时,猛地一拉,快速把螃蟹拉出洞口,这下子它就逃不回去了。

在河边水沟里,即便脱钩了,以螃蟹奔逃的速度,它可不是我们的对手,总跑不脱我们的五指山。

不过,有时需要注意的是,螃蟹快被拖出洞的时候,一旦它发觉不妙,也会松开钳子,放弃到嘴的食物,快速退回洞身处。保命比贪嘴重要得多。

钓捉螃蟹时,一般带的是水桶,水桶边沿光滑,螃蟹爬不出来。

2,

不过,钓螃蟹都不是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

印象最深的捉螃蟹,其实是把手伸进到蟹洞里边摸螃蟹。今天想到,还打了些冷颤。

故乡的小河边树根部水草边水沟边,到处都有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样的洞。大一些的洞,其实主要就是螃蟹占据着。

把洞口的泥块拨开些,伸进手掌。螃蟹洞深浅不一,小螃蟹占的洞一般不深,伸进手掌,即可摸到。

蟹洞空间不大,一般一个手掌进去,没得腾挪,蟹钳伸展不开,无法张牙舞爪,也就发挥不了武器的作用,夹不到人。

手掌碰到螃蟹后,往前突进,一下子摁住螃蟹,连泥带水,从洞中把螃蟹抓了出来。

一出洞口,螃蟹的钳螯得以伸展,便张牙舞爪了。不过,只要手指捏着螃蟹的身子,像我们这样的人,一般是不会被咬着的。

若是稍大一些的螃蟹洞,一般都是老螃蟹,老螃蟹老奸巨滑,洞一般比较深(当然是相对小孩的胳膊而言的),手掌伸进去的时候,老蟹发现了,就一直往里退。通常要把一支胳膊伸进去,才能够着。

老蟹洞里边空间也有些大,蟹钳得以施展,有时手掌手指会被螯钳咬着,很疼。不过,手疼得退出来时,蟹钳却不肯松开,反而被带了出来。一到洞口,老蟹发现不妙,再松开蟹钳,想退回老巢,却已无路可退,我们早已用手在洞口候着了。

咬了人还想逃,没天理了。

那个时候,故乡有很多蛇,随处可见。有时你伸进洞去,抓着一团东西,拉出洞来一看,魂飞魄散,赶紧撒手,原来是蛇!

一般洞里有水蛇和火赤练,还有黄鳝。赤练蛇花里胡哨的,但小时候觉得特别恶心。我是后来才知道,故乡最毒的是土灰蛇,这赤练蛇和水蛇一样,也是没毒的,不用怕。不过我一直对赤练蛇很恶心,要是摸到了赤练蛇,会觉得触霉头。

所以,至今想来,还有些寒颤。

偶尔会在洞里抓到黄鳝,不过,黄鳝比较滑溜,不容易抓住,抓住了,是意外收获。

村里周围的小河和水沟里稻田里的螃蟹,都是土蟹草蟹,个小,螯上没长毛,不是大毛蟹。

我们村往东数百米紧挨着前桥中桥的永安河,俗称大河,跟运河相通,是过去非常重要的水路交通通道,也是故乡水系的重要组成。这条河里,有毛蟹。

夏天的时候,我们去前桥中桥掼冬瓜游泳,都喜欢沿着大河或往北或往南游玩,游累了,就扶着河岸,在河岸边找螃蟹洞,摸螃蟹,若是摸到几只螯上带毛的毛蟹,那个兴奋是难以言表的,虽说夏季,蟹瘦无肉,但用茅草或竿稞叶一捆,拎着回家解馋,当时也算佳品。

到得冬天,水浅了,洞口堆着新泥的,一定有螃蟹在里边,若是有心挖它,准跑不了。

那个时候,有小孩人家储水的水缸里,总会养着几只螃蟹的。

(故乡乡村名菜,没有螃蟹肉的腻蟹糊)

3,

小时候稻田里也曾经有过螃蟹。

晚上大人去照田鸡照黄鳝,经常会顺带着照回些螃蟹来。

那个时候,农药还不是那么厉害,田鸡、黄鳝和螃蟹,算是稻田里有水时的三宝了。

田鸡在稻田里叫唤着跳来跳去的,需要用小鱼叉叉,得眼快手疾;黄鳝在稻田里的水下游来荡去觅食,滑溜得很,眼快手疾之外,还需要用头上钉着芝麻钉的竹板夹。照螃蟹最容易了,可以手抓,不过,一般带了夹黄鳝的竹板,用手也就少了。草边哗啦一声,探头探脑的螃蟹就跑不了。

我对照螃蟹兴趣不大,家里人也没兴趣,一般都是照田鸡和黄鳝的副产品。

不过,我小时候对捉小螃蟹玩还是很有兴趣的,觉得很好玩。

母蟹肚子上的壳是圆的,母蟹通常把卵产在脐内,然后孵化出小螃蟹来,一窝通常有许多只。

小蟹刚开始时蟹壳是软的,软绵绵的,手感很好。

满身还柔软的小蟹,通常躲在母蟹的怀中,躲在母蟹的甲胄下。风和日丽的时候,母蟹带着一群小蟹出来玩耍,才会放它们出壳。

看到这场景,其实是眼福。密密麻麻地小蟹,有些像蚂蚁似地,挨挨挤挤的,煞是有趣。

一有风吹草动,母蟹张开甲胄,小蟹纷纷爬进母蟹的怀中,母蟹然后急急忙忙地带着一群小蟹横着逃着爬走。

走的急,还会将一些小蟹遗留在外面,但母蟹带着大部队逃生要紧,顾不得了。

小蟹抓回家去,一般是养不活的。但小蟹可爱好玩,虽然一玩就死,但儿时的我们,根本无此概念,何况那时螃蟹太多了,全然不像现在。

捉螃蟹的时候,也会碰到软壳蟹。软壳蟹是大蟹,不是刚出生的小蟹。螃蟹脱壳新生的时候,蟹浑身都是软的,壳、腿、螯,无一不软,全无蟹常见的坚硬,而且干干净净,很少见很金贵。

蟹浑身软的时候,时间很短,遇水渐硬,所以能够遇上软壳蟹,真是运气。

一般我们捉到软壳蟹,它不会咬人,通常要炫耀一番,拿在手上把玩,有时一不小心玩死了,可可惜了。

软壳蟹据说大补,我小时候也曾经生吃过软壳蟹,但多少年过去了,已经想不起来它的味道了。

4,

(养黄天荡清水蟹太湖蟹长荡湖蟹阳澄湖蟹的百脚猪草 )

故乡我家那块,内河里不产大毛蟹,只有在四通八达的大河里才有。

土蟹草蟹不值钱,但毛蟹还是值钱的。

故乡老话说,西风响,蟹脚痒。

西风过后,螃蟹成熟了,蟹钳更加坚硬,肉质开始变得饱满,此时才是真正捉螃蟹的季节。

我后来在北京,一直对西风没过就已上市的各类阳澄湖大闸蟹抱有警惕,即从那句老话来。

虽然如今的养殖技术,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我一直比较顽固地认为,人工技术催养的螃蟹,是反季节食品,所以,别人稀罕,我不稀罕。

虽然内河小河里不产毛蟹,但我却没少见毛蟹。

西风掠过之后,父亲就会收拾自己的脚盆和丝网,晚上去大河里下网捉螃蟹。只要不下雨,哪怕黑灯瞎火,父亲带着堂叔,挑着脚盆,去捉毛蟹。

父亲基本不在离我家最近的永安河里下网捉毛蟹。这条河上,一来运输繁忙,过往船多,二来这周边村子打渔的人也多,且从北往南,一道道的扳网,就像河里盖上了盖子,好东西很难跑过一路扳网的敌手。

父亲最近的选择是河母桥浜头上边上的永胜河,或者胜西那边的胜西浜,河母桥和港桥之间的顺龙河。虽然彼时也是交通要冲,但那边打渔的少,扳网也少。

最远的是跑到靠近南夏墅的西桥头,离我家大概5里路,那里有个浜梢,只有一口扳网,船也少到,每年秋冬,父亲在那里捉到的毛蟹最多。

父亲捉毛蟹,和捉鱼一样,用的是丝网,眼口稍大一些的。夜里怀里揣着手电,撑着脚盆,在西风中蹲着下丝网,很不易。

若不是为了生活,黑灯瞎火中,有几个人愿意顶着西风赶远路站在脚盆上水淋淋地下网捉毛蟹啊!

毛蟹游过,撞上丝网,丝网容易缠身,缠住后边很难挣脱,尤其是毛蟹,到处都是勾勾刺刺的,被缠住了更挣脱不了,越挣缠地越多。

收网的时候,鱼叉柄靠在脚盆上,人蹲在脚盆里,电筒在怀里照着水面,用手收网,不管上面有无毛蟹,或者鱼,都往鱼篓里装。

因为晚上,不若白天自如,所以经常弄得水淋淋地,难受。

回到家,我们小孩掌灯,大人们都来帮忙晒网,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还缠在网上的毛蟹摘下来,可费劲了。

捉毛蟹很费网。这毛蟹被缠住后,为挣脱丝网,它的大螯总是去钳夹丝线,所以,丝网破损得严重。若一晚上能够捉到十来只毛蟹,那可是大收获了。

当然,也会打到鱼,不过,这也是捉毛蟹的副产品。

从丝网上摘下的毛蟹扔在木桶里。晚上盖上盖子后,安静的夜里,就听得桶里的毛蟹发出吐水声,更大的动静,是毛蟹似图从桶中爬出,不断地爬桶壁跌落再爬再跌落以及一群毛蟹挨挨挤挤的声响。

第二天天没亮,父亲或祖父,便带着毛蟹去前黄镇上卖了。

那时虽说每年父亲都会捉到不少毛蟹,但我们几乎不吃,舍不得,留着卖钱。我们吃的最多的,还是土蟹草蟹。

(2014年11月23日,在故乡,兄弟整的螃蟹茅台宴,其实我爱捉蟹但不喜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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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捉螃蟹久了,父亲也早就洗手不干了。

我们现在每年都没少吃螃蟹。弟弟的兄弟在湖上养了螃蟹,每年秋冬,会给父亲送去不少。即便我远在北京,故乡的同学朋友,也总是趁来京的机会,会捎来螃蟹。

不过这螃蟹,既不是我小时候常捉的土蟹草蟹,也不是父亲秋冬去大河里捉的野生螃蟹。不过,总是故乡风物,兄弟情谊。

如今我已经多年未经过浜头上河母桥西桥头了,不知道那些河是否还在。至于清水,那是我不敢想像的了。

而港桥,那古老的民居,早已全无踪影,顺龙河也填没了,那里成了开发区,全部是厂房,开车经过,只有一座新建的石桥,上面还写着顺龙桥还是顺龙河的。

哪里还有野生的毛蟹哦。我甚至不知道,那些内河里的小螃蟹,是否还有。

(原文写于2012年10月21日)

关于老朱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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