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为什么不爱林妹妹

周先生为什么不爱林妹妹?

张晓冰

读完《红楼梦》,掩卷回味,书中最令人牵肠挂肚激动不已的人物当然是林妹妹林黛玉!二百多年来,林黛玉这么一个文学形象,不知打动了多少人,大家都喜爱她,为她高兴,为她流泪,为她悲痛,为她惋惜!据说乾隆时期有一个苏州的商人,他读了《红楼梦》之后,给林黛玉设了一个牌位,日夜祭祀。当他每每读到林黛玉绝食焚稿的时候,便也跟着呜咽哭泣,后来竟然到了着魔疯癫的程度。

其实,从书中林黛玉的表现来看,林妹妹是不值得我们这么喜爱的。红学泰斗周汝昌先生就说“反正我不喜欢她。我对她不仅仅是不喜欢,还有时发生反感。”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喜欢林妹妹?我想主要是从林黛玉的弱点方面来看的。

林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第五回)。不仅读者有这样的感觉,书中的人也是这样看她,因而她的人缘关系就没有宝钗的好。同时又小心眼,说话尖刻。最典型的是第七回送宫花。周瑞家的从薛姨妈那里回荣国府,薛姨妈就拉她的差,叫她带些宫花送给姑娘姐儿们。周瑞家的抄近路走,顺便送,到黛玉这里已经是最后的了。

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叫我送花儿来了。”宝玉听说,便说:“什么花儿?拿来我瞧瞧。”一面便伸手接过匣子来看时,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呀。”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也不敢言语。

你看,周瑞家的原本就没有把“别人不挑剩下的”给黛玉的主观意识,只是抄了一段近路走,这对周瑞家的来说,不是太冤枉了吗?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也可说是王夫人的“心腹”,受了这次气,她今后能在王夫人面前说黛玉的好话吗?

林黛玉醋劲大,气量小。和宝玉怄气算是恋爱中的正常环节,也就不说了,但总是担心宝钗和湘云,一有时机就要拿话刺她们。

第八回,宝玉去看薛姨妈,不一会儿,黛玉也去了,她一看到宝玉就吃醋说:“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钗问:“这是怎么说?”黛玉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又问:“这是什么意思?”黛玉说:“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你说,这么当着面说醋话,宝钗不是心知肚明地知道是冲着自己说的吗?

后来宝玉挨了打,宝钗回家去问薛蟠,结果被薛蟠挖苦,气得哭了一夜,第二天眼睛都是肿的。黛玉看见了,以为她是为宝玉挨打而哭,便奚落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泪来,也医不好棒疮!”(第三十四回)幸亏宝钗的气量大,理也没理她就走了。

林黛玉对刘姥姥这个从乡下来的婆婆抱有歧视和偏见。本来大家都是想拿刘姥姥开心,逗贾母乐一乐。刘姥姥其实是一个聪明之人,明知姑娘们是拿自己打趣,也愿意让大家取乐。但是林黛玉却出言不逊,把刘姥姥比喻成一个母蝗虫(第四十二回),实在是有点过份。

曹雪芹写一个人的性格是复杂的,并不是说林黛玉可爱就没有缺点,全是优点。这就要求读者在读书的过程中全面评价一个人物,什么样的性格特质占主要的地位,什么样的性格才会感染你。既然黛玉有这么多缺点,为什么大家还是那么喜爱她?不是说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吗?《红楼梦》也是一样,一千个人也有一千个林黛玉。清代文人西园主人论林黛玉时说:“宝钗有其艳而不能得其娇,探春有其香而不能得其清,湘云有其俊而不能得其韵,宝琴有其美而不能得其幽,可卿有其媚而不能得其秀,香菱有其逸而不能得其文,凤姐有其丽而不能得其雅。”我也试着从我的角度来解释喜爱人们林黛玉的原因:

黛玉真实执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恶,爱说就说,爱恼就恼。比如大观园,贾母那么看重刘姥姥,大家也都顺着贾母的意思,难道在姑娘小姐们之中都这么喜欢刘姥姥?不见得,只是大家都不说罢了,把自己的心思掩藏起来。但是黛玉做不到。只有真实的人,才是值得爱的人。大家为什么不是那么喜欢薛宝钗?就是因为她太假,把自己的真情实感隐藏得太深,让人都捉摸不透。林黛玉爱宝玉,是一心一意地爱,从来不曾动摇,也不管他是“蟾宫折桂”,还是“世人诽谤”,“爱情成了你生活中的太阳。”这么一个真实单纯、对爱情像火一样热情执着的美女,你不喜爱吗?

黛玉美丽优雅。贾府中女孩子们的长相,可以说个个都漂亮,但是和林黛玉比较起来,却与之相差甚远: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娇袭一身之病”“行动如弱柳扶风”,关键是林黛玉如西施一样的病态美:“病如西子胜三分。”这种病态之美是一种时尚。我国古代自秦汉以来,对女性之美的评价,逐渐推崇病态美,到了清代之后,病态之美被推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好像当代时尚以瘦为美一样,凤凰卫视主持人曾子墨都要瘦得皮包骨了,人们还是认为她美!

黛玉博学幽默。“心较比干多一窍”,《封神榜》中说,商纣王的叔父比干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里是比喻黛玉冰雪聪明。在贾府,黛玉的学问只有宝钗和她不分伯仲。首先是诗写得好。第三十七回,海棠诗社李纨评诗:若论风流别致,自是潇湘妃子;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芜。黛玉得第二。但是三十八回,题菊花诗时,黛玉一下子写了三首。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 《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第一、二、三名都被黛玉包揽了。其次是博学。大观园里的匾额,起初是宝玉所拟,后来贾政要求大家把还没有拟出的地方都拟出来,送给元妃,最后又让贾政审定。黛玉说,凡是她拟出来的,都一字不改地用了。其中“凸碧山庄”“凹晶溪馆”就是黛玉拟的,后来在这里咏出了著名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诗句。史湘云说,“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第七十六回)再次是幽默。在四十二回,惜春学画画这一节,黛玉一连说了三个笑话段子。第一个,惜春要请假,黛玉说这画要两年才能画完。讽刺惜春画的时间太长,这园子建成也只用了一年,画个画就要两年?所以宝钗说这笑话说得有水平,值得回味。第二,又说起刘姥姥在昨天酒席上的“失态”,便要惜春画上,并取名《携蝗大嚼图》,逗得大家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实际上又打趣了惜春,讽刺了刘姥姥,在当时那个语境里,应该是很幽默的。史湘云“笑得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第三,宝钗给惜春开画画的工具,开了一大串,黛玉又出来打趣了:

黛玉忙笑道:“铁锅一口,铁铲一个。”宝钗道: “这做什么?”黛玉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啊。”众人都笑起来。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起这些水缸箱子来。想必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听了,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派你的话!”

“炒颜色吃”!亏黛玉想得出来。不仅如此,还扯上把嫁妆都开出来了,又这么实实在在地揶揄宝姐姐,引得大家笑个不止。黛玉的幽默在书中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黛玉心地善良。我们不能因为黛玉讽喻过刘姥姥是“母蝗虫”就否定黛玉的善良,其实这不过是一句拿刘姥姥开涮的玩笑,并没有什么恶意。第二十六回,佳蕙对小红说:“我好造化!才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是多少,你替我收着。”在贾府,除了宝玉之外,恐怕并没有几个主子有黛玉这么大方。

人们喜爱黛玉,除了这些原因之外,我们还可从读者在文学鉴赏中的接受角度来看。台湾学者欧丽娟对这种现象的产生归结为阅读者的“现实补偿”“同情弱者”“投射与认同”。就是说,阅读具有一种补偿性功能,可以使阅读者总是在不自觉中寻找认同。比如说,她的醋劲大,气量小,何尝不是对自己爱情的保护?这不就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吗?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像宝钗那样大度?另外,人们在阅读的过程中,总是会同情弱者。欧丽娟引用了法国小说家米兰·昆德拉的观点:“在一般情况下,我们可能容忍一些人类通常都有的弱点、缺陷,例如自私、软弱、偏见、固执、好色,但一旦这些弱点带来了甚或仅仅是伴随了严重后果,人们往往就无法容忍这些弱点了。而且,戏剧效果越好,艺术感染力越强(越‘真实’),观众就越容易为这种情感所左右,就越不容易理性、冷静感受裁判者的视角。”这正好能够说明,在《红楼梦》中,林黛玉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而林黛玉性格中的缺点和负面的成分就会被我们忽略不计。

欧丽娟的这种解释是合理的。如果不信,你在现实中去调查一下,如果真要娶个媳妇成家的话,你会娶林黛玉吗?林黛玉只是文学作品中一个被读者所接受的艺术形象,这也就是文学鉴赏中的感性化现象。这么说来,周汝昌先生不喜欢林黛玉倒是非常理性的。因为从文学接受的过程来看,周先生是职业的红学家,除了在阅读中获得《红楼梦》的审美之外,他会更加专著于对作品的深层分析,以期进行全面公正的评价。而普通读者“总是期待对文本意蕴的深刻理解,期待作品能够出现切合自己意愿和审美趣味的情感境界,期待文本能表现一种合乎自己理想的人生态度,期待与自己思想感情相通的思想倾向,以满足自己的接受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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