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徐继坚/小媳妇与她的爹娘
小 媳 妇 与 她 的 爹 娘
徐继坚（重庆铁路作协）
脚下的这条土路，虽车辙凸凹、碎石咯脚，却因路旁坡上栽满翠竹，又聆听蝉鸣的起起落落，让我们早晚的散步有了些许的惬意。
竹海里这条由南往北的公路，十里之间仅三户人家，散步沿途，鲜闻人声车鸣。有天黄昏，弯过一处山坳，忽然遇见两个伐竹的男女，修整好的翠竹堆积路边，一个黑蛮蛮的女子正浇水保湿，男人则坐在地上神游手机。一经搭讪，才知他们即是此地的第三户人家。问那女子为何不效仿男人，也坐下来玩弄手机；她粗声粗气答道：我搞不懂呃。男人听罢嘿嘿两声，干笑里显出些得意，更多的是轻蔑。
后来才知，这夫妻俩，便是小媳妇的父母。
回到山庄，与老板娘闲聊，方知那男人轻蔑堂客，是颇有缘由的。男人是外来户，二十多年前，进山娶了这蛮壮的女子，栖居于简陋的竹屋。壮实的女人会生育，未及十年，那女子竟生了五胎，却让当爹的捶胸顿足，只因全系妹子。以往生活尚能勉强，此一超生，当然就家徒四壁了。更令男人受不了的，是周遭的嚼舌与斜睨。世俗的乡间就这样，哪家男娃多，即气盛家旺，便可俯瞰四周。像那男子，自然就低人一头，占理的事也不敢争执，尚未上阵，“父子兵”就断了一翼。被别人轻蔑，就怨怒自家堂客；一怒之下，男子赤条条跑了。咱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你生不出男娃，别的婆娘还生不了？
他这一跑，更让乡民们责骂。男子也明白肩上之担，但与心里的屈辱相比，家庭的责任就没了轻重。他相信自己有种，虽东飘西荡的日子也苦，也找了婆娘来了愿，最终仍未弄出一个子嗣，晃荡了多年后，无奈认命而归；此时，他的大妹二妹已然出嫁。
“命中只有七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老板娘用这两句增广贤言，结束了我们的闲聊。
也是一个黄昏，我们正散步，身后传来嘟嘟嘟的摩托声，行至跟前时，驾车的男子放慢速度跟我们打招呼，摩托的拖斗上，有个小女子，怀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幼童。这男子就是前方坎上的第二户人家。
第二天，又看见这小女子，还约了一个抱滑板的男孩，一起在山庄的屋檐下默默地玩手机，直至晚饭时才离去。这般专注的情景，想必来这里“蹭网”已成习惯。过了两天，小女子又来“蹭网”了，只是怀抱那幼童，玩弄手机不再自如，一会将弟弟放地上，一会又抱起来哄，虽三番五次，却不见她有些许的气恼。我坐在走廊上看书，再度被小女子吸引，是幼童的哭闹不已，她拍哄着弟弟，哄着哄着，竟然解了衣襟……哦哦，这怎么可能？她看上去还是一个孩子呀，稚气未脱哟。我不相信眼前的情景，即刻下楼问询。老板娘对我的惊诧不以为然，三言五语讲完小女子的身世。那胖乎乎的幼童，确是她的孩子；驾驶摩托的男人，则是小女子的公爹，她丈夫在外打工，一家人对她不错的
目送小媳妇怀抱儿子走出山庄，我的心仍未完全平复。在城里，像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应该都在书声朗朗的课堂上，她却已经为人妻母于这竹海深处。哦，我的这般多愁善感，在小媳妇的心里，未必会泛起涟漪；因为她还身处不知愁与苦的年轮。
有一天我们正在院坝里溜达，小媳妇抱着孩子过来了，妻子上前招呼，只见她头一低，也不答话，抱紧孩子疾步朝山洞去。这个十几米深的涵洞，是废弃多年的一段引水渠，被修整出来成了行脚的捷径。走出山洞沿公路下行两里路，就是小媳妇的娘家。这所被翠竹簇拥的农舍，由乡里扶贫而建，我们几次想进去探访，都因妻子惧怕那条狂吠的黑狗而放弃。竹林里不时有几只鸡鸭钻出来，炊烟升起的傍晚，老远就能听见电视的声音。这时刻，那轻蔑堂客的男子，一定是坐在电视前；放出这般的巨响，也一定不因为耳背，可能是为显露他当家作主的存在感吧。
避暑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媳妇仍隔三差五来山庄蹭网，可能感觉到我们的关注，不再见她抱了孩子。听老板娘讲，小媳妇从未进过学堂，这不会拼音也不能书写，怎么还可以娴熟地玩着智能手机，跟嫁在山外的四个姐姐交流呢？
再次遇见小媳妇，是与她母亲一起出现在山庄。那蛮壮的女子一身湿漉漉的，手提一个塑料桶，里面是一堆白乎乎的“笋胖”。这形如蛆虫的东西，是附着于嫩笋上的竹虫之蛹，若不及时捉去，被它吸吮的笋尖就会枯死。“笋胖”富含蛋白质，是餐桌上颇受欢迎的绿色食品。不一会儿，就看见蛮壮女子喜滋滋地数起钞票，小媳妇则笑盈盈望着母亲。这个季节正值“笋胖”的丰产期，连续几日，小媳妇都与母亲一起，钻进竹林捉拿这“笋胖”，然后拿到山庄来买与游客。母女俩也趁此坐在屋檐下歇口气，小媳妇仍旧不与我们交谈，只顾玩手机，偶尔羞涩的仰头一笑，就视为应答了。
依然是一个黄昏，我们散步到神龙湖畔的第一户人家，看见小媳妇的公爹正从屋里出来，一摆谈，才知他是男主人的舅子哥。回到山庄坐在走廊上看月亮，突然就想起，小媳妇这一嫁，竟让三户人家缔结为亲戚。
最后遇见小媳妇，是我们下山的途中。她站在屋前的坡坎上，怀抱着儿子，瞧见从车窗伸出的手，她楞了一下，继而扬起孩子的小手掌，朝驶过的汽车挥动着……
作者简介：
阿坚，原名徐继坚，重庆作家协会会员，重庆铁路作协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城市人语》《沐风化语》等。